京城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这日清早,天还未亮,许久不曾露面的沈昀脚步匆匆地出了家门,上了马车直奔宫城。
“陛下,老臣自请前往岭南..”沈昀把身子深深地伏在地上,语气中竟带了些自责,可“平叛”二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多年前,苏固方曾是沈昀麾下一员猛将,岭南平叛胜利之后,正是沈昀力排众议,亲自上疏建元帝请求将他留在那里,镇守一方。
可如今,偏偏是他苏固方出了事。
沈昀刚收到消息时,怎么也不肯相信,经过再三确认,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昨晚他递了折子进宫,近乎一夜未眠,今日一早便来面见陛下,自请带兵前往岭南。
建元帝看上去一脸的疲惫,佝偻的背上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他轻轻咳了几声,然后用沙哑的声音道:“先起来吧,坐着说。”
“谢陛下。”沈昀起身的时候左腿稍微顿了一下,多年的腿疾到了冬日,总是发作的格外厉害些。
“身子可大好了?”建元帝坐在御案前,并没有错过那一瞬的停滞。
“谢陛下关怀,老毛病了,不妨事。”
“你都听说了?”不等沈昀回答,建元帝又接着说道:“苏固方原是你麾下,你对他也足够了解..”
听到建元帝这么说,沈昀心里的自责又重上几分,连忙起身道:“陛下,臣有愧。”
“不必如此。”建元帝摆摆手,又轻声咳了一声道:“西北初定,南边不能再出事了。王佑圭他们昨日商议了半夜,已经调了秦晖的睦州军过去了,若是你能去,自当是比旁人好些,或许能以最小的代价解决此事。”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既如此,此次仍由你挂帅,让秦晖做你的副将,务必将叛军拦在潭州,绝不能再北进了。”
“臣遵旨。”
临近晌午,得了消息的余明匆匆赶到沈府,来时的路上,他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沈昀自从辞了官,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什么岭南的消息这么快就知道了?
况且,这次沈昀请求进宫面见陛下的折子,批的也太快了些。历来,他们武将递上去的奏折,中书省总是推了又推,怎么这次夜里递上去,第二日一早陛下就接见了?更何况,沈昀彼时已经辞了官,只是一介布衣。
多年前,余明和苏固方同属沈昀麾下,战场上彼此以肝胆相照,苏固方此人骁勇善战,爱兵如子,岭南一战他当属首功,这也是为何当初沈昀能放心将他留在那里的原因,所以这一路上,余明越想越觉得蹊跷,照他看来,苏固方是断不可能带着他手下的将士做出举兵谋反这等事的。
正想着,沈府管家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余将军,您可来了,陛下下了旨,即刻出发,岭南潮湿阴冷,将军这身体..况且,公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沈管家见了余明,将心中顾虑一股脑说了出来,军机大事他也不懂,他只担心沈昀的身体,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劝着,奈何沈昀铁了心要亲自去一趟岭南才肯罢休。
“知道了。”余明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岭南出事的?”
沈管家立即回道:“就是昨日在茶馆听书的时候,旁边桌上几人在议论,将军就听了进去,回来就着人打听了。”
“将军每日去的那家?”
“正是。”
余明点点头,这么说倒是巧合了?不过一时半会儿他也找不出这里头的疑点,只好加快步伐往内宅走去。
“将军。”
沈昀一怔,又看了看身后的管家,突然皱眉道:“你也是来劝我的?陛下的旨意都下了,你们还想让我抗旨不成?”
“将军,我只是觉得此事透着蹊跷,您说苏固方那个人,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将士们去给他流血铺路吗?说他谋反,我是万万不能信的。”
沈昀深深地看了一眼余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也是为何,我非去不可的原因。”
余明惊道:“您的意思是?您也觉得他不可能谋反?”
“苏固方的军队已经快到潭州了,说什么都晚了,”沈昀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这中间或许有什么隐情,所以这一趟我必须去。”
余明也深知此行已成定局,可心头总是萦绕着一丝不安,事到如今他只能提醒道:“此行,仍是薛进监军,您万事小心。秦晖虽说和王家走得近了些,但为人还算正直,对陛下也称得上衷心耿耿,应该不会有问题。”
沈昀呵呵一笑,“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走了。”
余明点点头:“我送您。”
“走了,”沈昀上了马,忽然回过头来交待道:“对了,这两日阿昱就要回来了,不巧又要错过了,你替我跟他说一声,让他不必担心,此行若是顺利,年前想是能赶得回来。”
余明笑着应道:“是,您放心。”
临近傍晚,庆王一行总算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京。许是因为大雪,沿街店铺早早地关了门,只有三两行人步履匆匆,甚少有人在意他们这一行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宫门前头的路上,有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在那里揣着手来回踱步,瞧见他们的马车过来便远远地行了个礼。江夏见状不声不响地跟了过去,两人走到一旁的巷子里低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便只有江夏一个人铁青着脸回来了。
“殿下。”
庆王从车里出来,眼睛扫过江夏紧锁的眉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着道:“沈将军陪我入宫面圣,你们暂且先等在这里。”
江夏从车里拿了一把伞撑开,默不作声地跟在庆王身侧。
“说吧。”庆王的情绪隐在伞下,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郑平之死了。”
庆王的脚步一顿,神色微凛,抬头看着前面高大的宫门,克制地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人是今天早上发现的,留了一封请罪书,自缢身亡。现在太子和郑淑妃正跪在清心殿请罪。”
庆王微微挺直了脊背,轻轻地推开伞柄,看着身后一步一摇的沈昱庭,话却是对江夏说的:“行,我知道了,你也等在这。”
“是。”江夏收了伞退下了,站在马车前等着。
“沈将军,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怎么看?”
“下官不敢妄议。”就算沈昱庭不开口,庆王恐怕也已经看清了当前形势,早上出的事,傍晚仍然没有决断,陛下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一切不过等着他们回来再走个过场,若是此时再将罪责往太子身上引,只怕会惹得陛下龙颜不悦。
果然,走在前头的庆王在高大的宫门下站定了转过身,看着苍茫天地之中点缀着的点点红灯,微微一笑,却又带着些无奈道:“将军,快过年了,走吧,进宫去。”
刚进宫门,便有一个内侍急匆匆地走过来弯腰行礼道:“参见庆王殿下,陛下的意思,让殿下您一人觐见。”
沈昱庭颇为识趣地止了脚步,安静地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庆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清心殿内,建元帝面带愠色坐在案前,偏殿内传来极小声的抽泣。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建元帝的手不停地揉着眉间,似是极为疲惫不适,刚要开口,便急促地咳了起来。
庆王关切地上前轻轻拍着:“父皇,您这是,可有传太医来看看?”
“无事,昨夜没歇息好罢了,你可知苏固方在岭南起兵了。”
“什么?苏将军怎么会?”
“朕已经派了王佑圭和沈昀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律儿,你这一路辛苦,依你看,宁州的事和太子有关么?”
看着建元帝略显期待的眼神,庆王的思绪百转千回,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将原本准备好的话全数咽回肚里:“回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太子殿下应该不知情,那梁书颐也并没有与太子有任何牵扯,还请父皇息怒,保重身体。”
“没有牵扯?那郑平之呢?他与太子没有牵扯吗?”
“父皇,太子应是一时失察,受了蒙骗。”庆王一边说,一边观察建元帝的神色,“方才从偏殿过来时,瞧见淑妃娘娘和太子还在跪着,外面天寒地冻,时间长了,怕是要落下病..况且您这身子也要多多保重才是啊。”
字字句句,语挚情长,宛如真心。
不出所料,建元帝看向庆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似是松了口气道:“年节就要到了,律儿便留在宫里过年吧。”
“儿臣遵旨。”
沈府门口的红灯笼似是才换了新的,小厮们正要收了梯子回去。沈昱庭远远地喊道:“沈叔!”
沈叔一脚已经跨进门里,听见那声熟悉的喊声急忙转身,顿时两眼泪光:“公子?公子!你可回来了。”
沈昱庭跳下马,笑着小跑两步上前:“沈叔,您身子可好啊?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