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勒兹城燥热难忍,远处传来的蝉鸣声都有些有气无力,愈加显得这周遭安静得可疑。
守在城外的顾南越满腹疑云,这几日他一直在想,沙月明明可以突袭,可他们却按兵不动,不慌不忙,丝毫没有战事将起的急迫。而且大周守军已陆续到达,严阵以待,沙月彻底失了先机,毫无胜算。
可他们仍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种诡异的平静让顾南越心中越发不安,他斜倚在树上,透过斑驳的树叶向四周远望,忽地将目光停留在远处一条蜿蜒的小河,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河对岸就是羌国了吧?”
陈乔起身望了望,点点头答道:“是,再往西就是羌国的丹吉了。前些年羌国率先归顺于大周,与中原通商,受我朝军队保护。小夜、若叶这些西州小国看到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近几年也都纷纷称臣..”陈乔在沙月多年,对西州各国了解颇多。
“那沙月呢?”
“沙月王倒是有意,只是尉迟康一心统领西州,十分不赞同,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一统西州。”这几个字像是冬日惊雷一般响彻在顾南越的脑中,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重复问道:“你说什么?你说尉迟康想要干什么?”
“他..一心统领西州?”
顾南越灵光一现,如梦初醒,终于知道这种蹊跷和不安从何而来,他看着陈乔,沉声问道:“这一路过来,你可有看见尉迟康的人?”
“你是说托雷?” 陈乔一惊,细想之后回道:“不曾,带兵的是韩致的副将。”托雷早就去了西南营中带兵训练,可如今勒兹城的将领中,却独独不见他的人影。
顾南越忽然想到前几日在营外的匆匆一面,那时托雷好像是从营中出来,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糟了。”说罢,他火速飞身上马,朝着正东方向飞驰。
陈乔驾马紧随其后,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顾南越头也不回便吩咐道:“速去岩城找侯老将军,告诉他不管发生何事,务必要在岩城留三万人马。”
“是!”陈乔不明所以,但事态紧急,于是并未多问,领命调头前往岩城。
顾南越驾马飞奔,顾不得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黄沙,只想快点赶到秋泉,心中默默念着:沈昱庭,你可千万不要去。
然而不得不承认,尉迟康下的一手好棋,若不是被他们看出了蹊跷,这计划也堪称完美。
原来,从一开始,尉迟康的目标就不是大周任何一座城,而是整个西州。与北狄的联手合作,不过是双方各取所需罢了。
起初,他故意放出消息与北狄联盟,让大家误以为他和呼延部一样,想要染指大周国土,从而掩盖他真正的目标,西州。
尉迟康想一统西州,就需要利用北狄来分散大周的注意,让西北军无暇顾及,更没有余力来支援西州小国。如此一来,他便可将西州各国逐个击破,同时也能让他们失去对大周的信任与依赖,更重要的,还能阻止其他各国归顺大周,进而臣服在沙月之下。
而北狄目前,只有呼延部迫切想要与大周一战,其他各部落都还在休养生息,不愿急在这一时。所以呼延部需要的,是联合其他各个部落,激起所有人南下的决心,让大单于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谋划。
托雷带的这支队伍,只怕是要扮作大周骑兵奇袭乌兰部,引燃乌兰部,乃至整个北狄的怒火,最终迫使大单于下令出兵大周。
所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岩城,而是在大周与北狄乌兰部交界的良城。因为之前呼延烈已经在游说乌兰部,而托雷他们现在只需在边境挑起事端,便能轻松燃起两方战火。
战事一旦引燃,宁州守军便会立即回头支援,导致岩城一带兵力空虚,到那时,驻扎在勒兹城的沙月军队才会开始行动,直捣羌国。
所以沈昱庭和顾南越他们要做的,就是阻止托雷奇袭乌兰部。只要良城风平浪静,沙月就会继续按兵不动,羌国之困也将迎刃而解。
是夜,良城郊外。
肃王萧衡站在山顶,他收到陈诚的消息后,一刻也没有耽搁,匆忙带人来了这里,再往东北十余里,便是沙月的地界了,那有一条通往秋泉的必经之路。
不多时,程风步履如飞,在离萧衡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殿下,事情都办妥了。”
“能拖多久?”
“最多明日辰时。”
萧衡没有应声,他神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程风默默地站着,半晌,才听萧衡问道:“宁州城里还有多少兵马?”
“只余五千。”
“带人去东郊守着,若托雷没被拦住,他应是从那里经过,到时就地截杀。”萧衡抬手往东指了指,那里是三国交界处,托雷极有可能由此进入乌兰部。
“殿下,若是如此,我们怕是也要暴露。”
萧衡轻笑一声:“若真让他们挑拨成功,西北怕是要乱了。”他转向程风,语气和缓却又不容置疑:“去吧。”
“是。”程风领命而去。
秋泉郊外。
天刚蒙蒙亮,沈昱庭终于远远瞧见了托雷的队伍,他们人数众多,正忙于清理路上掉落的巨石,还有几人分散在周围警戒,排头的枣红大马上,正是托雷本人。
沈昱庭看到前面情形,心中明了,这应该就是肃王为他争取的时间,于是立刻命令暗卫下马隐蔽,五十精锐立刻悄无声息地分散在林中,人人皆屏声静气,走到弓箭射程以内,纷纷挽弓,蓄势待发。
只见沈昱庭手势一起一落间,几十支羽箭破空而出,呼啸而去。
待对面的托雷察觉时,羽箭已经飞至身前,他匆忙闪躲,身边有同伴接连倒下,其余的人顿时乱了阵脚,托雷大喝一声:“隐蔽!”
沈昱庭却不给他们反应喘息的时间,带着暗卫利箭一般飞奔出去。身后的弓箭手在他们的掩护下,分别在两侧登上山地制高点。
这是沈昱庭观察了地形之后迅速做出的决定,托雷他们后面是峡谷地形,易守难攻。因此,必须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占据有利地势,尽可能地改变攻守形势。
“给我杀!不留活口!”托雷的声音带着翻滚的怒火,擎起弯刀,率先迎了上去,这在无形中镇定了士兵的慌乱情绪,迅速醒过神来向前冲杀。
这注定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不到半个时辰,双方皆死伤惨重,目之所及,已经没有人能再站起来。
沈昱庭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周身浴血,胸前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身上的衣服早已变成暗红血色。
托雷同样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他的弯刀已断,可当他看到不远处的沈昱庭时,还是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慢慢地朝沈昱庭走过去,满是鲜血的嘴角竟还笑着,看起来有些狰狞。
沈昱庭听到动静,睁开眼却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身影向他走来,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还是模糊一片。无奈,他只能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托雷的脚步声深浅不一,沈昱庭心里清楚,托雷也是强弩之末了,也许只需最后奋力一击便能结束这场战斗,于是深呼吸定了定心神,悄悄握紧手里的剑。
突然,托雷加快了速度,举起断刃用力往下砍去,沈昱庭躲闪不及,背后挨了一刀,他不敢迟疑,迅速往一旁翻滚着,用尽全身的力量一跃而起,迎着托雷的断刃,不管不顾,用力将长剑刺向托雷。
几乎同时!
沈昱庭的长剑刺进托雷的心口,而他的肩上同样有那一柄断刃留下的痕迹,他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再也支撑不住,与托雷一起,重重倒在地上。
先前在玉城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一种可怕的静谧将他包围,只有耳边嗡嗡的低鸣声,眼前一片黑暗,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地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顾南越到达这里时,目之所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没有人能想象之前的打斗场面,他匆忙下马,嘴里不停地念着:“沈昱庭?沈昱庭,沈昱庭..”
就这么来回寻了好几遍,四下无声,一丝回应都没有,甚至,他连一个活人的影子也没看到。
突然间,他的眼睛瞥见一丝耀眼的白光,他走过去定睛一看,那是..那是托雷的弯刀?
顾南越的脚下不禁打了个趔趄,浑身都颤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他红着眼睛,再也镇定不了,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沈昱庭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山谷。
泪水不自觉地从他眼里流下,他深呼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心里默念着:不,不,我一定能找到他,他一定还活着。
于是顾南越强行打起精神,沿着山路两侧仔细察看着。终于,他在一堆落石后面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看着这一路血迹,他心中一惊,默默祈求着:沈昱庭,你一定得活着。
顾南越一路寻过去,终于看到了他心中念了无数次的那个人,他立刻飞奔过去,此时的沈昱庭遍体鳞伤,满身血污,衣衫被浸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阿昱,阿昱?”顾南越满眼心疼,轻声唤着。
沈昱庭浑身是伤,顾南越都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双手颤抖着帮沈昱庭一处接一处地包扎止血。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顾南越整个人都警惕起来,此时的他不愿跟任何人起冲突,好在他们所在的位置足够隐蔽,若是寻常路人应该注意不到才对。
可那些人偏偏在此处停下了,听声音似是也在寻找什么。
“这里有动静!”听声音,像是有两个人正试探着靠近。
顾南越握紧手中长剑,突然闪身出去,眼看剑已指向其中一人,却听后面有人及时出声阻止:“顾大人,末将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