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二楼雅间,沈知微指间转着一只青瓷酒杯,听学生们七嘴八舌报喜。
她掩唇轻咳,谁也没想到三个月前她还是现代公考机构的金牌讲师,如今竟靠申论技巧在古代培养出一批科举黑马。
“夫子教的破题三式神了!”身旁少年脸颊涨红,“主考大人说我的《税赋论》结构精巧、论述犀利!”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礼部贴出告示了!今科疑有泄题!”
“听说明理堂那沈夫子教的学生全中了……”
“该不会……”
她指尖一顿,忽然听见整齐的马蹄声震得楼板轻颤。木门被“砰”地踹开,玄甲侍卫鱼贯而入。为首的蟒袍男子玉冠束发——当今太子萧衡。
“沈知微?”萧衡声音冰冷,“有人告发明理堂参与泄题。”
酒杯“叮”地滚落。沈知微慢条斯理起身行礼:“太子殿下若真信这话……就不会亲自来拿人了。”
萧衡似乎没料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如此从容。他亲自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左相给了你什么好处?”
沈知微心头一震。这不是简单的舞弊案,而是党争。电光火石间,她已理清利害关系。
“殿下。”她仰头直视萧衡,“若我真与左相勾结泄题,会蠢到大张旗鼓开班授课吗?”不等回应,她又道:“更不会让学生考出第四名这样扎眼的成绩。”
萧衡眼神微动。沈知微知道机会稍纵即逝,继续道:“民女不过是个教书匠,靠分析历年考题总结些应试技巧。若这算舞弊,天下书院都该查封了。”
“巧言令色。”萧衡冷笑。
侍卫的刀鞘猛地抵住她后心,沈知微却笑容更甚:“此次会试陛下令太子殿下负责,想来也是为了考验您的本事。抓在下顶罪是容易,但是若不解决好此事,恐怕储君之位堪忧。……”
满室死寂,萧衡突然抬手:“带走。”
玄铁镣铐“咔嗒”锁住沈知微纤细的手腕,她被粗暴地推入地牢。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三名披甲武将踹门而入。为首的络腮胡将领一脚踢翻水桶,冰水泼了沈知微半身。
“跟她废什么话!”络腮胡抽出烧红的烙铁,铁链碰撞声在石室炸响,“太子殿下仁厚,老子可没这耐心!”
沈知微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却突然轻笑出声:“将军若用刑,我疼晕过去事小,耽误太子殿下追查真凶……”她故意顿了顿,“不知二皇子的人会不会趁机烧了那些试卷?”
络腮胡的烙铁僵在半空。阴影里传来萧衡的轻咳,武将们顿时如潮水般退至两侧。
“跪下!”侍卫按住她单薄的肩膀。
沈知微轻咳一声,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却挺直脊背:“我乃读书人,只跪天地君亲师。”
侍卫大怒,正要发作,却只见萧衡缓缓蹲在沈知微面前:“都退下。”
待脚步声远去,萧衡用剑鞘挑起沈知微下巴:“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谁指使你泄露考题?”
沈知微忽然笑了。镣铐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殿下心里清楚,若我真与左相勾结,此刻该在诏狱而非您私牢。”她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潮红,“您抓我,无非三个缘由。”
剑鞘骤然施加力道,她被迫仰头,却仍从容伸出三根手指:“一者,我学生成绩太好,碍了某些人的眼;二者,殿下需要替罪羊安抚圣怒;三者……”她突然压低声音,“您想借机,除掉一些对您不利的人……”
萧衡闻言挑眉:“你可知妄议储君是何罪?”
“死罪。”沈知微眼中亮得惊人,“但殿下不会杀我……因为今年会试策问题,问的是税赋改制……”她突然被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萧衡下意识松了力道。沈知微趁机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陛下若真想查舞弊,该问礼乐教化,而非碰世家命根的税制。这分明是借科场……”她突然噤声,朝萧衡晃了晃手上的锁链。
萧衡脸色微变,伸手替她解下镣铐,“说下去。”
“殿下心里明镜似的。”沈知微揉着淤青的手腕,“此次科举泄题事关重大,但事已发生,如何补救?如何在这场闹剧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她突然直视萧衡,“左相曾多次上书指责您作为储君不作为,陛下是否也有纵容放任之意呢?当今您的母后不得圣心,姚贵妃盛宠,二皇子更是在朝堂上呼声甚高,您的处境并不妙。”
“你能如何帮孤?”萧衡终于开口,语气已截然不同。
沈知微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她本就体弱,刚刚这一盆凉水,陈年旧疾又忽然翻涌而上。
她抬头与萧衡对视,只见萧衡把火盆往她面前挪了挪,然后将自己的大氅取下披在她身上。
“继续。”
沈知微揶揄道:“殿下颇懂礼贤下士,有明君之姿。”
萧衡不语,沈知微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从发间拔下一根银簪,在泥地上画出几个符号:“雷同卷中,凡提及‘税粮折银’的,应当是自行揣测陛下心思;主张‘维持旧制’的,多半是左相党;而写‘清查隐田’的……”她划下最后一笔,“定是二皇子在试探。”
萧衡盯着地上图形,突然冷笑:“你可知刚才这番话,够诛九族了?”
“那殿下不妨现在杀了我。”沈知微将银簪递向他,眉眼弯成月牙,“或者……让我做您的刀。
“你要什么?”他接过银簪。
“若想立身于世,找个靠山。”沈知微拢了拢散乱的衣襟,“殿下若允我继续办学,他日……”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必是殿下最利的剑。”
萧衡将银簪收入袖中:“两日后,孤要看到所有可疑答卷的分析。若敢耍花样……”
“定不让殿下失望。”
地牢的阴寒尚未从骨缝里散去,沈知微已被“请”到了太子府一处僻静的书房。窗外晨曦微露,屋内却烛火通明,长案上堆积如山的,正是今科会试所有被标记为“可疑”的试卷抄录。
萧衡端坐主位,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温和了些,“孤给你一夜。证明你的清白,或者……”他未尽之语带着冰冷的压力。
沈知微未置一词,只微微颔首。她走到案前,无视手腕残留的淤痕和身体的疲惫,迅速进入状态。前世分析海量申论试卷的经验仿佛刻在骨子里。她没有立刻翻阅那些雷同卷,反而先找出了自己学生陆明修等人的答卷。
“殿下请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她将陆明修的考卷摊开,又随意抽出几份被指为雷同的卷子放在旁边。
“表面看,结构确有相似之处。皆是以破题点明税制之弊,再承题分述各地实情,最后束股提出对策。此乃民女所授框架,旨在清晰表达,便于考官阅卷。”她指尖划过陆明修的卷子,“然,细究其里,天壤之别。”
她拿起陆明修的答卷:“明修此卷,破题引九赋之制,承题详述江南桑田改稻、税赋失衡之弊,数据皆引自去年户部,对策提出‘分等定赋,折银纳粮’,虽略显稚嫩,然引证详实,逻辑自洽,乃其独立思考所得。”
接着,她指向旁边一份雷同卷:“再看这份。”
破题亦言税制之弊,却空泛言民生凋敝、国库空虚,承题所举西北旱蝗、东南水患之例,年份、地点模糊不清,对策更是笼统言当体恤民力、宜循祖制,空洞无物,缺乏具体措施。
她又连续翻开几份:“这几份更甚。论点高度一致,皆指向‘清查隐田乃苛政扰民’,甚至所用典故、引述的前人言论都如出一辙!比如这句‘昔者商君变法,秦室虽强而民怨沸腾’……”
她一连指出三份卷子里完全相同的冷僻引文,“殿下,此等偏僻之言,若非事先约定,数人答卷中岂能字句不差?此绝非答题思路相似,而是内容本身,就是照本宣科,死记硬背而来!”
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剖开表象,直指核心。“民女所授,是答题之‘法’,是‘渔’。而这些雷同卷,是直接得到了‘鱼’,甚至可能是同一条‘鱼’被分食了!”
她的分析条理分明,对比强烈,将“框架相似”与“内容雷同”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指出那些冷僻典故和完全一致措辞的证据,几乎无可辩驳。
萧衡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卷面上移动,“好一个渔与鱼。”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依你之见,这‘鱼’从何来?”
“泄题源头,必是能接触完整考题之人。范围已然不大。”沈知微沉吟,“且从答卷内容高度统一,甚至不惜引用冷僻典故以求标新立异来看,这泄题并非广撒网,而是精准投喂给了特定的一批人,目标明确。结合卷中极力维护旧制、反对清查隐田的立场……”她抬眼,目光锐利,“殿下心中,想必已有猜测。”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噼啪轻响。沈知微的分析,不仅洗脱了她自身的嫌疑,更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泄题案的幕后黑手及其政治目的——阻挠税制改革,维护既得利益。
“孤知道了。”萧衡起身,周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势,“既如此,孤便亲自去会会这‘鱼’的主人。你……”他看向沈知微,“随孤同往礼部贡院,调阅原始墨卷,核对笔迹与朱卷誊录有无纰漏。在此期间,孤会派人保护你。”
沈知微心中一凛,明白这是要动真格了,也是萧衡对她能力的初步认可,更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她深吸一口气:“民女遵命。”
前往贡院的马车内,气氛凝重。萧衡闭目养神,沈知微则抓紧时间闭目调息,试图驱散身体的虚弱感。
突然,马车猛地一震,外面传来马匹嘶鸣和侍卫的怒喝:“大胆!何人敢拦太子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