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是他

“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黄永玉《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树仁一中就在这条春旭路上,全日制可寄宿高中,离姜辞的爷奶家就过两条马路,爷爷一票否决掉了她想住校的要求,勉为其难让她住进家里,已经是无上恩典了,另外给她花住宿费是不可能的。奶奶待她稍好些,却没有经济权跟话语权,她便只能让自己习惯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哪怕他俩都是她的血亲。

她收敛自己所有的锋芒,尽量让自己对这个家有点“贡献”——例如早起打扫卫生、帮爷爷跑腿去社区医院取降压药、帮奶奶择菜,就连吃饭也控制着吃得不多,原本就纤瘦单薄,这个暑假里又窜了些个头,走起路来,比弱柳还扶风,还弱。

可她那股倔劲就是这弱柳的根,死死地扎进地底。

苟下去,就是胜利。

终于挨到了开学。

照例的分班,照例的参观校园,学生本就是校园的流水,流过岁月。

世界上永远有人正年轻。

姜辞跟着高一2班的队伍,穿行在树仁一中校园里。带队那位穿淡青长裙的长发美人,是他们的班主任王灵筠,教英语。再美的人,摊上了班主任的活,姓氏前头也得冠上一个“老”字,大家很快就称呼她为“老王”,只有姜辞在心里为她保留了“王美人”的头衔——她有些天生的颜控。

毕竟,美貌,是一种稀有且宝贵的人类财富,她喜欢那些美丽的昆虫,像有紫蓝翅膀的黑丽翅蜻,像自带镭射光彩的朱肩丽叩甲,还有最清透的黎明闪蝶。

树仁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16个班里,除了9班这个初中部直升的特长重点班之外,高一其他班是平均分班,每个班都可能卧虎藏龙。校舍墙体是温润的米黄,几株小叶榄仁偎着教学楼,点缀些青绿。路过学生宿舍楼,阳台上只有空荡荡的晾衣铁丝,树仁的住宿生多半是周边县城考来的,或是家太远。姜辞无端又羡慕起住宿生,她宁愿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它素净、清雅,更像一个家。

马上又忍不住嘲笑起自己,哪有学生情愿天天待在学校的。

队伍行进到实验楼,忽然止住了脚步。

“老师!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不知道是谁,阻在前头,嗓音干净,像掉进汽水里的冰块。

“你怎么回事?”王美人薄嗔。

“报告老师,刚去校长室!”

高一新生,就被请去校长室“泡茶”的,要么大有来头,要么是重点关注对象。

这人有趣且狂,明明迟到,可声音却不卑不亢得很,一点没有初来乍到该有的模样。

人群里却沸腾起来,从队头蔓延到队尾,主要是吱哇乱叫的女生们,声音飞速在队列里传导——就像倾倒的多米诺骨牌。

“有福了有福了,咱班摊上个大帅比!”

“让我看看!姐什么男神没见过......”

“诶这人我认识,跟我一个初中的,叫叶什么......”

能进树仁一中的,在初中时必然都顶着半个“学霸”头衔,可学霸也是人,孔老夫子都说过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几分钟前还因为互不相识,安静端庄如鹌鹑的女生们,因为天降男神,就可以立刻熟络起来。

议论美色,果然是最低成本的公共谈资。

但她找不到人可以交谈,这也难怪,她那张脸,现在大概会称作厌世脸吧,眼角眉梢总有向下延展的意味,唇缘却有倔强的弧度,眉眼里情绪淡漠。

简单地说,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就可亲近的长相。

姜辞摇摇头,像无奈下的自嘲。她也并非不想看,她倒没那么清心寡欲,只是她在队尾,前头那个男生又高过她。

欣赏美貌,无论这份美貌是男是女,是最低成本的自娱自乐。

这些年来,她凡事都要考虑个成本,连娱乐也是。

她没有额外的钱可以买少女杂志、磁带之类,偶尔去附近的音像店蹭会儿歌听,以免同学议论新出的歌手、专辑时,有种被同龄人彻底隔绝在外的孤伶。她虽很少参加讨论,却喜欢偷偷地旁听,自己都觉得偷感很重。

她喜欢自己哼歌,其实她的声线是别致的,是天然的中音嗓,冷淡又撩人,搬到爷奶家以后,这点小爱好也搁置了,她尽量要降低自己在老房子的存在感,活得比只阿猫阿狗还乖顺、还要更规行矩步。

但那只是暂时的,她还只有十六岁,正是相信自己的未来会更好的年纪。

王美人素来优雅,自然不会当众再细问下去,只是一扬那双玉臂,让他归队。

“叶敬初,到后头去。”

人群里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

“叶敬初?!中考数学肖大神那难死人的卷子,他满分!”

怪不得这么狂,一来高中就被校长“接待”。

姜辞本也长得高,当那人走到队伍侧边时,她略一偏头,便看见了他。

叶敬初。

九月的日光依然热烈,云层跃金,他携着一身光走来,更衬得肤白,白得天怒人怨。个子高的男生,走路不一定好看,不是驼背的,就是像根移动中的竹竿。

那少年走路却好看极了,步态潇洒,带点英气,萧萧肃肃。

可是,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怎么是他?

她想起了,走廊里昏昧不明的灯光,他清冽明朗的语气、自嘲式的笑。

就是在春旭路初见,也在“小舟摇”再次遇到的少年。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太阳穴抽痛着,说不清是因为日头晒,还是完全没想到会在树仁碰到他。

他并没走到队列的最后。

他似乎认识哪个队列里的男同学,笑着和那人打了个招呼,那人便伸出手,将他拉进队列了,两人说笑起来,姜辞可以看到他含笑的侧脸。

他像一尾在鱼群里自由游弋的鱼,有银亮的、闪光的鳞片,一如他在人群之中的模样,像是来去自如,像是从容自若。

而她天然与人群的疏离,是岸边的鱼,浪潮声依然在耳边响起,只是她在细沙里吸吮着海水,那海水虽少,却是够用的。

哪一种更好呢?人们常常说,外向的人更容易被人群接纳。就像小的时候拜年探亲,外向的小孩更会说话,更讨大人喜欢。于是人们就对内向的孩子,投一个遗憾、惋惜的眼神。

姜辞便是后者,曾经她想过改变自己,后来,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没有哪一种更好,成长便是一路走,一路接纳原本的自己。

参观完校园,王美人喊了几个人去领军训服,其余人像羊群被赶进多功能教室去,被安放进梯田一样层层向上的座位里,大屏幕上是年年如此的“欢迎新同学”,字体加粗,大红色,有种一切刚开始的欣然和热烈。新生动员大会如大家预想那样进行着,仿佛一场演讲的接力赛,校长说完德育处主任说,接着是分管高一年级的男女两位段长轮流讲。

树仁的本科率接近百分百,往届本一率更是高达98%,录取到985211的比重近半数。在他们的话语中,“树仁一中”四个字被涂抹上一层又一层的金漆。

而底下黑压压坐着的他们,是春日翻好的土壤里,一颗颗饱满又健康的种子,只待些许时日,定可以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直到草木葱茏,绵延成绿野。

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姜辞靠着语文和英语两大强势学科,挽救了在数学单科上流失的分数,高中难度和初中不是一个量级——她怕老师讲得太快,暑期预习了下数学和物理。虽然多了点底气,可听到同班同学聊着“不等式”“函数”那副易如反掌的模样,心里还是悬空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不知道自己在树仁可以排什么位置,是前列?中等?还是偏下?

对学生来说,成绩好,得到关注和资源倾斜,被同伴钦佩仰望。

相反地,成绩靠后,不止能力,乃至智商都受到质疑。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尽管已经21世纪了,学习成绩依然能在学校把人分出三六九等来。

对很多高中生来说,能进树仁已经是人生赢家了。可在初中习惯了优胜和领先的他们,又怎么甘心成为人群里的平庸之辈?他们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让人生往更迥异的方向发展。

树仁高二就要分文理,她听说文科数学更容易,看来她是该选文。其他学科总分占比不大,她学得最好的,是生物和化学,她这人稳,细节处不容易出错,这两科很适合稳扎稳打的路子

——可这两科是理科。

她很矛盾。

据说,树仁前几届就出过几个压力太大抑/郁的学生,有办休学的,甚至轻生。

刚他们走过明礼实验楼时,就有人说,这里就曾经跳过一个,血肉模糊,后来每到月圆之夜,这里就有游魂出没,说得跟真的似的,姜辞边上的女生脸都吓得煞白。

现在那女生又坐在了姜辞的边上。

姜辞才发现,她的肤色是那种病弱的白,唇色也淡,皮肤薄得能看见纤细的红紫血管脉络,像个易碎的琉璃瓶子。她拿着笔在粉色纸页上写着什么,还不时托腮,像在思考。

姜辞一贯不偷看别人,只是笔掉在地上,弯腰捡起的时候,视角里恰好映了进来——好像是一个大圆形,里边拉了几条直线,标注了些五颜六色的字。

难道是在自学地理?画的大概是地球吧,毕竟这里各个都是卷王。

她的余光很快落在了纸边的几个粉色大字:周杰伦星盘分析。

原来她身边坐了位玄学家,真是失敬失敬。

很奇怪的,她心里却对这女生多了点兴趣,毕竟是在新生动员大会上研究星盘的世外高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尽管能让自己规矩地行走在定好的道路上,可对一些言行另类的人,还是忍不住要投以目光。

看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冗长无聊的各种发言轰炸感到疲倦。

“好......”高一男段长厉明一拿话筒,电流音“嗞——嗡”地炸响,四下纷纷捂上了耳朵,安抚好话筒,他接着往下说。

“知道你们听腻了这些老生常谈,接下来咱们请了几位学长学姐,还有今年中考的市状元、单科状元跟你们分享下学习经验。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空前地响亮,响彻整个教室。

看来这位段长还是很懂得学生心思的,老师说上一百句励志语录,也比不上学神学霸的一字真言。

他们从学生中来,被人们仰视的目光锻造出金身,塑造为神,赋予了无限的光环,然后,汲取更多仰望的目光。

很少有人去关心,他们真实的样貌。

说到底,大家爱的,只不过是一个智慧与能力的象征,一个符号,以满足自己的崇拜欲。

或是,激起自己的胜负欲。

女主是比较贴近现实的人设,经历青春期的迷茫、思考之后慢慢确认自我、认同自己,也就是蝉蜕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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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年蝉蜕[校园]
连载中孟栖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