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疾风

“生活中没什么令人惊喜的事,我也觉得无所谓,不过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伊坂幸太郎

迦城,2004年秋。

姜辞始终记得,遇见他,那是在一个奇幻的八月底。

已快入了秋,还是热得出奇,似乎盛夏正执拗地汇聚起四方暑气,笼罩迦城之后,天地变色,浓云翻卷,气象台预报,台风要来了。

那一年,雅典奥运会刚刚结束,刘翔作为“亚洲飞人”让所有国人扬眉吐气,女排时隔二十年再登上世界巅峰,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而去。

只有她,在那个夏天,被卡在十五岁的门前。

确切地说,那扇门是看得见又进不去的,在春旭路101号。

“这孩子,谁生的谁带!”街尾的老屋里,老人的声音似要掀翻屋顶,盖碗重重落桌,浓茶一震,泼洒出星星点点。

那是她那素来主张“女娃赔钱货论”的封建余孽爷爷姜玉山,而一向温顺的奶奶陈屏兰,忙拿着抹布擦拭茶液,一言不发。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

她左手被母亲林岑云拽着,朝门外走,阵阵钝痛传来,右手还拎着随身行李,重得使她半边肩膀忍不住向下坠,清瘦的身子踉踉跄跄,像风中叶,残叶。

她忽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自己从来不曾对命运许过什么过分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岁岁平安,家庭圆满。

可它连这一点微小的幸福都不肯为她保留。

那个答应中考后带她去趟迪士尼的父亲,却在她初一那年,也许是常年奔波、拼酒,突发脑溢血,走了。中考后,母亲终于告诉她,自己和一个朋友决定在一起,对方家住得离姜辞要上的高中学校远,住爷奶家更方便些。

人是一种很会为自己的目的找借口的动物。

她那年十五岁,正是对长辈容易积怨的年纪,她认定自己看穿大人是如何善于巧言令色,如何以爱的名义伪装他们的贪心,如何用谎言来包裹着他们的心虚和忐忑。

她还有少女时代免不了的自怜心理,觉得自己就像个仓促赶工的半成品,被甩出了生产车间,甩在泥地上,自生自灭。

“阿辞,妈待会儿还有个部门会议,马上要赶回去,这点钱你拿着。”

母亲的温度随着卷成筒的纸币,蔓延到她掌心里,却转瞬即逝。

“乖,你站在门口,等爷爷奶奶让你进去。”

林岑云是个雷厉风行的独立女性,她自己可以潇洒地应对人生,自然觉得她女儿也可以。

于是,她真的让姜辞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座老房的门口。

姜辞怔住了,清亮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细眉皱了皱,长睫无力地洒下暗影,看向地面,手指蜷起,紧攥着那几张纸币。

我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想要.....或者,你回头看看我呢?

她紧咬着唇,忍住了喉间翻涌的一股悲意,嘴角扯出惨淡的一个笑,眼尾却泛了红。

泪却并没滑落。

那是她最后的倔强,流泪是最无用的,有那个工夫哭,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这是姜辞对自己的狠。

她曾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辞”这个字,天然就带着离别的意义,有人说,一个人的名字,是对她最短的咒。

忍住嗓间那点酸涩,姜辞从口袋里掏出小本的古诗文背诵册,不知道树仁会不会有分班考,语文可是她一直以来的保命项目,若不是中考语文逆天的139分,她也没那么顺利进入省重点树仁一中。

爷奶家这一排是低矮的二层小平房,墙面早已斑驳,铁门的银漆也脱落大半,屋檐处黄草蔓生,盖着波浪铁皮。

他出现的时候,风正起。

长街的疾风渐起,吹得高悬的铁皮广告牌哗啦响。这一带是老街区,阳台堆满杂物,有些东西甚至被随手挂在铝合金窗外。住的老人多,喜欢种个花草什么的,三角梅从阳台的镂空处探出头,一片玫红。有些人家支出竹竿,晾晒衣物,疾风拉扯着,云层里隐隐雷鸣。

整个世界像是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所有的人和物,包括她,都将颠倒、倾覆、消失无踪。

“当心!——”

耳畔传来清冽的少年声音,将闷热秋风一扫而空。

她整个人被男生的臂弯拢着,朝旁边一带,猝不及防地,鼻间沁入了好闻的香气,有点像洗发水,清凉沁人,一滴水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是雨?

她的手肘顺着惯性重重一顿,似撞着什么硬东西,一阵钝痛。

她好像把什么东西打到地上去了。

“砰!”一个白色塑料桶跌落在地,旋了个圈,滚了两滚。

“啪!”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落地的响声。

要不是他,她就会光荣地上晚间新闻:被阳台从天而降的塑料桶砸晕的高一新生。

她眼前是一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男生,个子却高过她许多,额前的短碎发湿漉漉的,刚洗完头的样子,肤色是清爽的那种白,眉眼线条利落,整个人的气质干净极了,像春日雪山。

是他刚刚帮了她。

那男生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东西,脊背却显得舒展,风钻进衣摆,起伏的姿态是平原的褶皱,他的眉微微拧紧。

而姜辞的心却抽痛起来,惊惶如血管里的荆棘,漫山遍野地疯长。

她看清了,那是一台尼康!“NIKON”这行白色字母,在纯黑机身上尤其醒目,镜头盖滚到了一旁,镜头应该受到了重创。

千禧年才过去四年,能买得起相机的人,家境一定不俗,普通人家能买上一台数码相机,就足够显摆好一阵了,怎么着也要两三千。更何况,他那台是单反,价格远远在数码相机之上。

她忽然不知道,是应该说“谢谢”,还是说一声“对不起”。

如果他让她赔呢?

可能要倾家荡产了。

更可笑的是,她原本也接近于一贫如洗。

掌心渗出了细密的汗,心里直发虚,像整颗心都被抽离了似的。

他擦了擦那相机上的土灰,转过头,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宽肩,长腿,薄肌,多一分太粗犷,少一分太纤秀,是上天调配得刚刚好的一副衣架子身材。

他不说话,只是看了看她,用那双清俊好看的眼睛。

天色昏暗,可那双眼睛里似乎依然有光,像密林里的萤火,神秘,让人忍不住想上去追寻。

她强自镇定,抬手,侧过脸,理了理鬓角。

“谢谢......”她还是先感谢了他,“你的相机......好像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她摊开右手,掌心有团攥得发皱的纸币,三百块,那是她的生活费。

“我只有三百块。”

那意思是,只有三百了,再多一时也拿不出来。

“不过,能给我留点生活费吗?不用多,50就行。”她脑子里迅速计算着,如果爷奶家不管伙食,实在不行,一箱泡面总可以对付段时日。

她卸下肩头的白色书包,翻出笔和便签纸,此情此景,她只能给他先写个欠条了。

“你的相机大概多少钱呢?折旧的话。”

再抬起头时,那男生居然笑了。

是一种洒脱至极的笑。

他扯起嘴角,笑起来时卧蚕狭长,如雪山消融汇入的河川,闪烁着无数细小光点。

“你看,我像是要找你索赔的样子吗?”他眼里有种无法捉摸的光。

“我也有责任,突然拉了你一把,都怪运动惯性。”他语气随性,声音驱散了周遭的燠热,一片清凉。

“算了。”

大概富人的慷慨似乎总是容易些,更衬出贫者的捉襟见肘。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没有咄咄逼人地把这事赖给她,反而想办法使她不过分自责,光是这点,就使她感激。

他本要走了,又转过身,散漫地笑:“别光盯着书了,也看看天上,当心脑震荡。”说着,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脑袋。

帅是帅的,偏偏多长了一张嘴。

等他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过头,去看他跑动的背影。

少年肩膀很宽,脊背挺括,将件普普通通的T恤愣是穿出点风骨来,像她最爱的行书。

疏疏朗朗,像是风吹过青竹。

风吹散了她鬓边的几缕碎发,马尾柔顺,发梢随风飘。

整个世界都在疾风里飘摇。

他的背影,看起来,比疾风还要自由。

她以为不会再碰到他了。

几天后,林岑云让她去一趟“小舟摇”酒楼,和继父、继妹吃顿家常便饭。

“小舟摇”是以淮扬菜著名的,在迦城这种沿海城市,淮扬菜酒家很少,之所以选这里,也是因为继父穆庆是江苏人,穆小棠出生在迦城,算半个江苏人吧。

那天日光照彻整片天空,晴好的天气里,姜辞换了两趟公交,又走了几百米,才看到那家酒楼。

口干舌燥的她,掀开透明门帘,进了附近一家小卖部。

门帘掀起的刹那,一个少年正要往外走,手里拎的塑料袋和门帘摩擦发出声音,他的身形要高过姜辞许多,走路带起一阵风,步子落拓不羁。

那阵风里,有淡淡的皂液香气,似乎在哪里闻过。

姜辞与他擦肩而过,进了店里,打开冰柜,拿了瓶水。

“老板,这水多少钱?”

“2块。”

她掏出钱包,打开零钱袋,指尖探进去取硬币。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柜台边放着台小电视机,一边嗑瓜子,一边对着电话听筒唠嗑。

“桂萍啊,你家那个小子呢?又出去疯了?哎呀不是我说,我也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诶,就冲我俩这手帕交,这半大不小的孩子最要看紧了。”

天底下总有人爱操心别人家的闲事。

“刚我这里还有个小屁孩,来买套套呢!”

“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一不小心啊,要搞出人命的喔!”

姜辞有一点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听到那两个字没有脸红耳热,那只是一种计生用品罢了,为了保障这个世界不要人满为患,也为了让还没做好准备的父母,不要喜当爹妈。

小时候,姜明华还在的时候,这个生物老师就给她讲过,假如某种动植物泛滥成灾,就会对一个地方的生态造成灾难般的后果。比如曾经入侵美国35个州的野猪,还有乡下农田常见的加拿大一枝黄花。

她觉得,那种社会新闻里把孩子生在厕所的未成年少女,人生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只顾着爽却不戴.套的男生。

她走在“小舟摇”的走廊里,这里装潢别致,古雅清新,悬挂的四角宫灯垂下金黄流苏,灯光摇曳,昏黄幽雅,每间包房的名字都是词牌名,什么蝶恋花、念奴娇、临江仙、西江月的。

林岑云订的包房在3楼,南乡子那一间。

她进去,桌上已经点好菜了,林岑云后脚才到,日程表排满,忙得陀螺似的,吃顿饭都是掐着点才行,这样团团圆圆的画面,让她怀念起姜明华。

穆庆是个场面上很活络的人,长相平凡,阔大的圆方脸,体格健壮硬朗,一见她来,就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她的继妹是个娇俏甜美的女生,大概是和妈妈长得像些,饭桌上很会讨喜,这一点,又像是深得她爸爸的真传。

人在长相和个性上,都会有遗传的影子。

姜辞离座去趟洗手间,穆小棠主动地挽了她的胳膊也跟了出去,一出包厢门,就把胳膊抽离,抬高了眉,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今天这饭局,要不是我爸非要我来,我才不来。”

姜辞心想,那彼此彼此。她尽管怨念林岑云,却又想知道她的新家庭、新家人什么样,犹豫再三,还是来了。

她想看看,还带点奇怪的胜负欲,想比较穆庆和姜明华,自然在她心里,姜明华是比穆庆好的,他是个好父亲。

“要不是我爸去世了,还轮不到你爸。”姜辞平时很少竖起刺来,她的温良沉静表面,只是一种日常的节能模式。

穆小棠显然是个根底浅的,很容易就被激怒了,瞪圆了杏眼,回击道:“你妈像只流浪狗,要不是我爸收留她,她哪有好日子过!你就是小流浪狗,你们都是可、怜、虫!”

其实林岑云的工作能力很强,但这个世界总是容易抹去女性身上的光辉和强大,同样是失去伴侣,“孤儿寡母”听起来惨兮兮的,却没有说“孤儿寡父”的。

“随你怎么说,”姜辞翻了个白眼,“我没空听你狗叫。”

说罢,她往前走去,留下穆小棠在原地发疯。

姜辞很会气人,取决于她认为有没有必要,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好相处的一个人,也很讲道理。

很快,她会遇到一个比她还会气人的人。

走廊狭长,走到快尽头的包厢外,“啪!——”什么东西砸在门上,传来碎裂的声响,像是饭菜汤汁浆液似的东西顺着门滑落,流成一条粘稠的河。

“有给亲爹送安全.套的吗!!!!不像话!”

“我要不送,您老这么风流,回头该给我整出不少弟弟妹妹咯。”门内传出一个少年的声音。

他悠悠哉哉地反唇相讥,语气带着调侃,唇齿间仿佛含笑,隔着门都能想象到,是怎样的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混蛋,滚出去!”门内的男人在咆哮。

门被推开了,少年闪身出来,灵巧得像疾风,握拳蹭鼻,好像还在笑。

他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沉静清冷的眼睛,池水一样,那双眼里没有被声音震到的惊惶,也没有对他刚才行为的嫌恶,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他被那双眼睛完完全全地接住了,像一个从高空跌落的人,被柔软的弹簧床接住。

他们彼此看到对方的一刹那,都认出了对方——那天在春旭路,他帮了她,而他的相机摔坏了。

“你也在这啊,真巧。”他眼瞳黑亮,随手拨了拨额前碎发,冲她笑了笑。

这么尴尬的状况,谁会想和目击者说话。

他却还跟人言笑晏晏、付之一笑。

这人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姜辞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她的心像淋了场柠檬雨,说不清是为自己酸涩,还是为别的人难过。

大概这世上,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并不那么多吧。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拎着行李,站在门外,像被家里人赶出来似的。

她再一次见他时,他戏耍父亲,被赶出门外。

而迦城的盛夏蝉鸣,也在此时此刻,悠长地响起,响彻他们的一整个青春。

阅读指南:

1.男主前期健康,后期有遗传视力疾病(无法完全恢复)也借此讨论“遗传与生命“这个主题,介意身体状况的宝勿入。

2.男女主双强,但属于有成长线的强,女主初期不是超级学霸天龙人,也是慢慢找到自己的优势所在(生物学)并发挥到极致,最后打出一手好牌的类型。男主美强,但惨,以至于本文大多数虐点都在男主身上。

3.双C,1V1,男主没有暧昧对象,只有戏份不多的小青梅,本来想写BE但男主靠人格魅力感化了作者,没有痛下杀手,还是HE了。

4.千禧年背景,涉及一些社会发展情况和事件,职业等相关设定根据网络资料。

5.文中男配女配路人均有好有坏,人性是复杂的,只讨论人性善恶,不涉及任何性别歧视/故意丑化,情节纯属虚构,勿代入现实,理性看文,喜欢您来,弃文不必告知。

这次写了一个千禧背景的,关于勇气、关于代际关系的校园青春成长故事,那个年代充满对未来的憧憬。男主率性叛逆但关键时刻相当靠得住,类似「daddy还在少年时」,女主内核稳得一批是让人想贴贴的姐型,两个人原生家庭都有点问题,不过很有想法主见(人间小苦瓜的互相救赎)。副CP更像小学鸡,对比副CP,主CP真的像豹豹猫猫的爱情故事了,他们四个人就是“幸福~的~一家”,你们四个人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感谢阅读和喜欢。[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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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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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年蝉蜕[校园]
连载中孟栖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