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赢了哈哈!”
“我又输了二十两!”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垂头丧气,倒不是可惜钱,而是好胜心难以允许自己次次落入下风。
赵幼清不用问都知道,这伙人又在拿最后进学堂的会不会被严先生抓住罚抄中庸打赌,都多少回了,还这么乐此不疲,当即杏眼睁大狠狠瞪他们一下,“压我迟到,把家底儿都赔干净才好呢!”
“谁叫你第一堂课十回能晚上八回,怨不得大伙总赌你被罚。”
众人都窃笑,唯独秦骁哈哈哈哈乐的声音最大。
赵幼清还想辩驳,但估摸了下时辰严先生就快到了,只得先回位子坐下。
一把将书箱甩在桌上打开,抓住毛笔镇纸就劈劈啪啪连串儿往外带,正纳闷怎么没人嫌他吵,忽一回头,先生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绕在了他身后。
“学生……”知错两个字还未脱口,着急忙慌间赵幼清手一抖便将桌上不知什么物件儿碰在地上。
金丝楠木配盒在木板上滚了几滚,“啪”地打开,露出里头一方砚台。
怪不得他书箱比往常重那么多,原来多塞了块石头!
“这破玩意儿……”赵幼清忘了眼前还站着个准备教训他的大活人,直接将心里话给秃噜了出来,气得严允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你!这、这……”老人青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
虽说赵幼清往常上课时也总是小风波不断,可还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生怕将老头气出个好歹,当即识时务者为俊杰弯腰赔礼道歉。
但真要说起来,这位严先生是受命教习荫监书法的博士,虽然人如其名严苛异常,但对字儿写得好的学生暗地里还是很网开一面的,要不赵幼清也不敢三番五次迟到,可今儿是怎么了……
众人都讶异,秦骁望过来的眼神更是从幸灾乐祸转为关切。
赵幼清如何也猜不透严先生为何动起大气来,正稀里糊涂,就见对方突然弯腰蹲在地上,捧起掉落的砚台,怒骂道:“混小子!这可是歙砚,苏大学士都赞过的‘金声而玉德’,多少人想求求不来的好东西,你就这么糟践?!”
猝然听见这么一番话,赵幼清还愣了一瞬,然而视线扫过对方手中那方砚台,不过三五个眨眼的工夫便想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前些日子是赵幼清一好友邢朗的生辰,因寻常礼物对方也不缺,故此抓耳挠腮想了好些时候。
恰逢当时南边儿外祖家的书信到了,赵幼清便在信里同他舅舅随口一提,说是苦恼没个拿得出手的东西送与同窗,谁知对方上了心,四处留意给他送来一方上好的歙砚。
要说歙砚,又被称作“龙尾砚”,石色如碧玉,涩不留笔,滑不拒墨,从古至今不知被诸如米芾等多少大书法家盛赞过,现在更是定期贡于朝廷。
此物本不易得,珍品就愈发难见,可赵幼清母家祖上是商人,后来因为战时捐资支援太宗被御封为“皇商”,追赠从一品荣禄大夫,如今家族子弟多在南直一带开笔庄做墨业,自然有门路。
思至此,赵幼清有点儿想笑。
他舅舅肯定以为这个礼送的正好,哪里知道邢朗那家伙平日根本不读书,更别说写字了哈哈……
最后还是赵幼清重新寻摸了个新奇玩意送过去,那方砚自然被搁起来,昨日又想起,便差人送去他父亲的书房,对方却说:“案头所积甚多,不若将这等好砚奉与师长,也不算明珠蒙尘,亦可报答素日教授之苦心。”
这不赵幼清房里的丫鬟前一晚就将砚台放在书箱里,还千叮咛万嘱咐他别忘了,可最后到底没记起来,如今白挨一顿骂。
“这样好的歙砚拿在你手里,不说用它多临几页字,居然还敢口出狂言说这是破烂玩意儿?”严允执脸涨得通红,拿手颤颤巍巍指着赵幼清脑门道:“端午之前,每日将二王、智永、欧、虞、颜、柳的法帖各临摹五篇,不得敷衍搪塞,否则季考之时我就先给你一个教训吃。”顿了一下又道:“再告诉你大哥!”
“啊?!”赵幼清杏眼瞪得滚圆,被这突如其来的罚抄打击的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纤长睫毛扑簌簌颤抖着。
国子监内的考试成绩分六等,上中下三大等中细划出甲乙丙,其中文理俱优是上甲,下丙则落入不合格。
赵幼清的学业素来是他大哥费心,对他的要求也是无论在学里惹多少祸都不许掉出中等,否则就家法伺候。而瞧严先生这意思,摆明是端午之前临不完这些书法名家的墨迹就让他吃个丙等,呜呼!
“先生我知道错了……”赵幼清恨不得现在跪下抱着严博士大腿求饶,再将天下名砚塞一箩筐给对方背回家。
见人板着脸无动于衷,杏眼一转,忽地脑袋低垂可怜兮兮道:“先生,弟子并非不知爱惜,方才的破玩意儿是在说那只砚匣呢,怎么轻轻一摔就给砸开了?差点儿碰坏这歙砚。”说着语气转为愤懑,情态天真,气鼓鼓道:“烂盒子!亏得那些人还骗我说金丝楠木好,赶明儿我就叫他们换个紫檀的,子口更要吻合严密,毕竟这等佳砚,必须配制个上好的砚匣才说得过去。”
严允执冷哼一声,拿眼上下打量赵幼清似乎在辨别对方话中真假。
赵幼清察觉出先生的态度有所松动,忙甘言蜜语好话说了一大堆,见对方气渐平了,才忙一口答道:“弟子冒撞冲犯引得先生动气,实在该罚,待今日回去就将各位大家的法帖拿出来品读临摹,端阳节前肯定能写完!”
严允执一愣。
他本以为赵幼清这鬼机灵花言巧语纠缠良久,为的就是求免抄书之罚,谁知对方竟如此诚心正意,这倒是、倒是……
余下看热闹的小公子纷纷目瞪口呆,暗道这家伙转性了不成,秦骁也是一脸迷糊。
赵幼清则内心叉腰哈哈大笑。
他才没有那么笨呢。众目睽睽之下叫严先生将刚刚出口的话收回来?断不可能!且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些做先生的哪个不是自诩君子中的君子?
不若先佯作乖顺应下来,既可全了师长颜面,又显出他是真心悔过。等过上几日,再捧着临摹的一点儿课业去请先生指点,顺势将备好的歙砚奉上,到那时节……嘿嘿。
此计无甚奇巧,却胜在好用,赵幼清从小到大不知靠这招逃掉多少次罚。
反正他是一定要把这三千篇大字给抹掉的,不然端阳大伙赛龙舟时,他居然还在奋笔疾书临王羲之的法帖,活的什么趣儿?
事情也正如赵幼清所料,严允执听完这一番乖巧话之后就露出几道笑纹来,叫人坐下便开课了。
其实严允执方才动气也不止为爱惜那方歙砚,更多的是恼赵幼清疏懒。
初授业时他就对此子有所耳闻,知晓这是个鼎鼎有名的小霸王和惹祸精,可谁想就是这么个人,下笔竟气清韵古老而不俗,叫他深感“顽石藏金玉”之言非虚。
加之严允执教习书法时强调“意”,而赵幼清字如其人笔触有股灵动之气,深得他喜爱。后来探得赵父掌鸿胪寺印绶,其夫人母族又经营着文房雅器,方悟出是幼承庭训。
故此严允执对赵幼清期望甚高,常盼着对方能不再耽溺嬉游,而是乖乖坐在书案前跟他研习翰墨。
可赵幼清连父母兄姐的话都是一半听一半不听,哪里能如严允执的愿,每每令对方暗自叹息。
所以今日见这个小顽徒居然回心转意,严允执何止心花怒放,连授课时都分出心神在想:何时寻个机会将他珍藏的名帖初拓本取出送爱徒,才能既显长者慈爱,又不失师尊威严呢?
……
书学课总体而言还是过得很快的,待赵幼清运笔写完此页最后一个斜撇甩手腕时,身边已围上来三五人。
“你居然这就开始临帖了?”秦骁啧啧称奇。
“骁哥儿你别搅扰幼清用功,仔细他写不完,端午连蜜枣粽子都没心吃哈哈哈哈……”
赵幼清知道这些家伙存心打趣自己,也不理,将被碰歪的白玉镇纸重新压好,凝神观察法帖上文字的间架结构。
他长姐今日归宁,晚间府中上下肯定是要伺候老祖母用饭的,可没工夫回碧桐堂再写,还是借国子学的地方抓紧时辰临摹完吧。
“你没事儿吧?”秦骁将赵幼清邻座的小公子撵开,一屁股坐下朝他道:“急着抄这劳什子作甚,待散学后,哥几个各替你誊上三五十篇便是。那个什么二王,我替你临!”
赵幼清:“……还是不必了吧。”
“?”秦骁:“你笑个屁!”
秦骁还以为赵幼清是嫌弃他的狗爬字,却不知对方压根儿没打算全抄完,自然也用不上帮忙。
譬如淳于镜就看出赵幼清半点不慌,广袖拂过案几,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快雪堂法书》上点了点道:“写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