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赖床

京城。

时值三月,腊尽春回。严冬积寒渐消,城楼墙阴处冰澌雪溶,更有飒飒东风不舍昼夜,接连几日从江南水镇送来轻雷细雨。

鸿胪寺卿府第,一道垂花门将内宅同前院分隔开来,两侧的抄手游廊蜿蜒缦回,沿院内芭蕉向东直穿过耳房,便是碧桐堂。

卧房内烛火尚未全燃,只点了两三盏纱灯,借晕黄暖光朦朦胧胧能瞧见寝榻当中蜷着个少年,衣襟微散,乌发胡乱堆叠在皓白颈间,怀里抱着被褥正睡得天塌不惊。

“还没起?”

大丫鬟秋砚从熏炉上将烘好的衣裳取回来,见小主子仍未醒,有些讶异道:“你就眼睁睁由着他睡不成。”

“哪里是我没叫,姐姐你看。”春芜轻手轻脚上前,俯身唤道:“少爷……五少爷?已经卯初三刻了。”

前后喊了好几声,然而床榻上锦被只盖着肚子的少年仅翻身向里侧了侧,不一会儿,就又传来均匀呼吸声。

春芜见状只得伸手扶着对方肩头晃了晃,这回倒有了反应,不过是眉尖紧蹙不耐烦地哼唧,“别吵……告诉娘我病了,上不成学……”

“定是昨儿晚上那半盏茶给害的。”春芜叹口气,“这个月就称病两回,可怎么是好?”

秋砚就要将手中衣裳放下亲自去叫,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珠帘轻响。

“放赏钱时个个机灵,怎么现在倒没法儿了?”只见一位穿水绿裙子的俏丽侍女从外间进来,眉眼带笑,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手里端着沐盆。

夏蝉揶揄了另外两个一回,这才拿出块干净脸帕在温水里浸了,又用手绞干,弯腰去给床上的人擦脸。

温热帕子往脸上一扑,三两下就将少年白净腮颊洇出胭脂色。赵幼清让这湿润润的热气儿一激,既舒服又迷糊,眼睫抖得跟蝶翅沾露般,不情不愿地叫众人从被窝里给扶起来。

春寒料峭,里屋两个鎏金珐琅的大火盆断断续续烧了一夜,本就热得很,晚间不知是谁又在那絮着好几层棉花的被子里放了个暖脚的汤婆子。

意识还未全然苏醒,赵幼清先觉着嘴巴和喉咙又干又涩说不出的难受,止不住咳嗽了两声。

秋砚听见小主子声哑,差点儿以为人真病了,忙吩咐将炖好的川贝枇杷燕窝汤盛一碗上来。

刚睡醒没胃口,赵幼清被伺候着缓缓喂了几勺甜汤,待方一醒来那种咽口水似吞刀子的感觉消下去,就闭起嘴巴不喝,只将唇瓣上半滴清甜枇杷汁抿入舌尖。

秋砚吩咐旁边侍立的小丫头将汤盅碗勺撤下去,随即抬手轻挥,外屋就又有几人端着盥洗用的铜盆巾帕鱼贯而入,个个轻手蹑脚。

“都三月了,今儿把屋子里的火盆全撤掉!”赵幼清起床气没完,小脸一皱就开始拿惹他不痛快的神仙炉泄愤。

“少爷还是顾惜身体。”秋砚边从白釉瓷奁里取了丸净面用的桃仁澡豆,边劝道:“老话说,三月最怕寒回头,春风吹破琉璃瓦。若真觉着屋子里热,今晚被褥里不放汤婆子就是了。”

秋砚不怕赵幼清,赵幼清却害怕他娘来碧桐堂时看见火盆都没了念叨自己,哼哼两句表示抗议,也就不闹了。

言谈间春芜又上前来,仔细替人将寝衣袖口挽到臂弯。

“哪年开春不是这副模样?”同样是房里的大丫鬟,夏蝉反倒快人快语有股风风火火的劲头。

她一面俯身捧着双鱼铜洗,一面不住抱怨:“京城这时节,火盆置的少嫌冷,多了又干又燥叫人恼得很,还是咱们南边儿好。”

“南边儿才不好……”赵幼清七八岁时回过一趟湖州外祖家,冬天屋里比外头还冷,偏又不下雪,整日在被窝里昏昏沉沉没个意思。

里间逐渐热闹起来。

赵幼清还在跟夏蝉斗嘴两边儿哪处好,整个人慢慢吞吞,脚尖刚触到地上,便被冬箬火急火燎拉起身来换衣裳。

“国子监课业重,左边这个纳纱绣葡萄纹的香囊里装着薄荷,少爷你课上若乏累就闻一闻,醒醒神,千万别打瞌睡。另一个荷包里头装了些前儿打的各色金银锞子,防着赏人……”

赵幼清脑袋点两下,满不在乎。

见他穿戴齐整,春芜便叫传饭,不多时面点、粥品和各色精致小菜就摆了一桌子。

赵幼清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只叫人用鸡汤泡了桥米饭,就拿起勺子开始挑里头的火腿丁和松子肉吃。

秋砚看他低头专心喝粥,便不再言,而是悄悄退出去冲廊下候着的两个小丫头招了招手,吩咐一人去瞧马车备好了没,另一人则将装着笔墨纸砚的书箱交给书僮。

这头秋砚一番忙活,那边儿赵幼清正好用完朝餐。

他接过半钟茶胡乱漱了漱口就跳出门槛,抬手一招呼,便和小厮京书一前一后登上马车出了府。

倒春寒的冷风裹着泥土湿腥往四面八方钻,马车内却暖意融融,厚重的藏青色帘幙如夜幕般将寒气隔绝在外。

赵幼清舒舒服服瘫在银鼠皮褥子里,耳畔不时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发出的“骨碌骨碌”的响动,加之熏炉中香饼清气一催,瞌睡虫就又上了头,正要打个盹儿,谁知马车却突然在半路中停住。

紧接着帘子被只大手掀开,赵幼清还没回过神来旁边就挤着坐了个人,一面哈气搓手,一面咋咋呼呼道:“你这车里也忒暖和了些!怪道邢朗每次散学非得和你挤一辆,这皮褥真够舒坦的,回头我也让家下人照样子全弄上。”

定睛看清来人,赵幼清逐渐从惊吓逐渐无语,乐呵呵嘲笑道:“工部没油水可捞了不成,瞧你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边说边冲坐在门边的京书抬了抬下巴,“手炉还有备用的不曾?赶紧给这个小破落户找一个出来哈哈……”

“就你整日贫嘴贫舌怪话多!”秦骁作势要揍赵幼清,结果两人不免又滚成一团打闹起来。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两个浑人凑一家。国子学里不乏靠父辈恩荫进来读书却不学好的,少时便聚在一块,成了监丞们头疼不已的纨绔,寻着机会就翻墙逃学,招猫逗狗吃喝玩乐不在话下。

来者秦骁正是国子学里头等混不吝的小霸王,家中行三,其父前年刚升任工部尚书。他今日出门迟了,半道儿瞧见鸿胪寺卿府上的马车,乐得直拍大腿,当即喝令车夫撵上去。

“这袖炉上的泥金画漆都让磕掉一块儿,怕是你府上奴才使的,我不用。”秦骁剑眉皱起瞪向京书递来的捧炉,也不接,只搂着赵幼清将手藏到人斗篷里温着。

“冷死算!你怎么毛病也多起来。”

要说赵幼清素日交好的这一群纨绔公子哥里,秦骁可谓最糙的,爱舞枪弄棒不说,连衣食住行都是府上安排什么就用什么。

然而即便如此,赵幼清打量对方也是个华冠丽服顶矜贵的英武小少爷,自然不肯随便使外头的东西,也就将多余话咽下去,只把自己用的紫铜八角海棠纹手炉扔给秦骁,仍将旧的拿过来。

反正里头烧的都是银骨炭,冻不着人,没差。

“你坐我对面去。”赵幼清半躺着,活似墙根下翻肚晒太阳的狸奴。

“怎?”

“挤。”

“数你娇气,国子监又不远挤一会儿怎么了?何况这位置我都捂暖和了。”秦骁粗声粗气道,偏这人生得高个宽膀,硬不挪窝赵幼清也拿他没办法。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扯闲篇,直到国子监门口才消停。

集贤门。

红墙重重,青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快敲钟了,少爷您先去,奴才拿完东西就赶上来。”

“好!”

京书率先跳下马车给两位小公子放好轿凳,又将最要紧的书箱交给小主子自己拎着,里头装着笔墨书本,然后半边身子钻进马车里,依次往外抱斗篷、雨伞、算盘等物出来。

等他再抬起头,方才声音还在耳畔的人已经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天杀的邓老头!”赵幼清甩着酸痛的右臂,换了只手提书箱。

他也不知秋砚今早往里头塞了什么,重的要命,跑着跑着手就酸,手一酸步子也慢起来。

偏生方才又碰见绳愆厅的老学究邓樵,这人是国子监丞,天天清早在学里四处转悠,纠人言行,一逮到他和秦骁就跟猫抓到耗子似的,嚷嚷什么:“学规第一百二十九条……走廊不得肆意跑动、喧哗失礼非大家公子行事……”絮絮叨叨一大堆讲得赵幼清气闷。

这老头,究竟知不知道他那嗓门快赶上散学鼓响了?

恐怕祭酒都不敢告诉他。

“我来!”秦骁上前几步劈手夺过赵幼清的书箱,轻松甩在肩后,“梅子酒都比你劲儿大。”

“谢了!”赵幼清嘿嘿一笑,少了累赘束缚顿时活泛起来,踩着石青羊皮小靴不一会儿就飞在前头。

少年人身子灵活,跑过东南角那个单檐攒尖顶的井亭就瞧见了第二进院落,这路他走过几百遍,从掖门进去之后迅速在众多厅堂之间找准方位。

“可不得了!”廊檐下打探敌情的小胖子一嗓子嚎开,“幼清他们竟比严博士来得早!”

窗格子后霎时间探出七八个脑袋,像捅了喜鹊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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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纨绔我是专业的!
连载中摸鱼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