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草根犹苦,吞冰腹更吟。
殷寻和三个伤兵靠着吃在这春风里吹起的半拉野菜、带土草根和冷得刺到骨子里的雪水勉强度日。
前些日子强渡北溪河,不料冰面早已被胡人凿薄,先遣派的一队人马落入了暗河,现在被分散开来了,不知道能活下几个。
在四人里,殷寻伤情也比较重,走不了太远,只能就近挖点能吃的东西。
也不知道现在萧城的情况怎么样了。
若这次萧城损失惨重,他是以死也抵不了一丝一毫的。
殷寻跪坐在冷风中,俯下身子挖草实,像罪孽深重的信徒对神明祷告忏悔。
殷寻轻叹,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他掀开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发现腹部和大腿的伤口又出血了,抿了抿唇。
就地翻找了些认得的草药,管它三七二十一,砸碎了糊在伤口上,等它不流血了就继续挖草实。
古人云,未雨绸缪,诚言不欺我。
殷寻前两年还在南蛮守门,去年才被调到北溪抵挡胡人,他于北溪的了解终究是比不上父亲,只能固守,不能驱赶他们至北上。
这次又如此草率,导致了这样的事发生。
殷寻自认对不起将士,对不起百姓,若不是他骄傲自大,得意忘形,也不会至如此地步。
北溪如今的野菜少,春并没有过早地光顾这里,它依旧带着冬的影子,风刺骨,土冻结。这里更多的是野草,吃着哽喉咙的野草。
殷寻用满是伤痕、指甲断裂的手挖着尚硬的土,尽量小心翼翼地挖出完整的草实给伤的最重的那个士兵吃。
说起来那人也倒霉,在暗河里漂了那么久还不小心撞到了头,身上也散了些零零碎碎的伤口。
好在他们被冲到一起,其中有个士兵身上带了些药物刚好可以给他敷,他又撕了衣服充当绷带包扎好伤口,他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发高热,现今昏迷不醒,如果还不尽快回到萧城,能不能活下来恐怕还是难说。
殷寻轻轻拢了拢刚刚挖的草实,放在衣袍上包起来,又摘了些较嫩的新芽。
回首看见半空已经抹上了些暗色,只余了几分金黄在远山徘徊。是时候该回去了。
夜幕下的原野与他们来说危险重重的,这里不属于人们,而是属于遍野的动物生灵们。
沿着河往上寻,在找到了暂时的隐身之处——一处没有野兽痕迹的很小的山丘洞后停下脚步,这里便是他们暂时找到的较安全的落脚处。
躬身进去后把草实和新芽放下。
殷寻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个士兵的伤口,发现好像有点化脓了。
那士兵悠悠转醒,见殷寻在查看他的伤口,扯了扯开裂的唇,“将军,这辈子跟您,我不后悔。”
殷寻不抬头,“你才多大?什么一辈子,这辈子。”
年轻士兵笑了笑,“哈哈,可是我觉得值,值啊,我杀了好多胡人呢,我给我家里人报仇了啊。”
“阿信。”
“怎么了,将军?”
“你陪我回去吧。陪我回萧城,等打完胡人,我带你去南蛮,去看江南的雨。”
阿信没想到将军还会记得他一个虾兵蟹将的随口一言。
“……阿信怕是做不到。”
“我信你。”
“……”
阿信抬头,发现殷寻正望着自己,眼里一片赤诚。
“……好。”
阿信知道诺言不能轻易许下,特别是难以实现的,但这次,阿信想实现这个诺言。
山丘洞里安静下来,殷寻看着阿信迷迷糊糊的,主动说要把他伤口里的脓水挤出来。
“将军,你挤出来吧,我不怕。”阿信这样说着,脸上的肌肉却皱成了一团,手紧紧攥着殷寻的袖子发抖。
殷寻有点好笑又心疼。
但不管怎么样,挤还是要挤出来的,殷寻问他:“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来着?”
阿信忍着钻心的疼,满脸汗随着他挤出来的笑向下颌流着。
“是啊,我还有个弟弟呢,我在外杀敌镇守边疆,他在家乡驻守太平仓以保我们有粮吃,有衣穿。”阿信扯出一个真诚的笑,苍白的脸闪着熠熠的光。
“是吗?那阿信和阿信的弟弟都是英雄,都是你们阿娘阿爹的骄傲。”殷寻哂笑。
“嗯,我们是我们阿爹阿娘的骄傲。”阿信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说。
“也是我的骄傲。”殷寻手上动作不停,“你们都是我的骄傲。”
尽量把伤口上的脓水挤出来后,阿信总算是清醒了些。
叹了口气,殷寻用石头把草实砸的碎碎的,渗出了嫩白的汁液,轻轻塞到他嘴里让他吮吸。
不多久,另外两个也回来了,一个找到了很多湿湿的枯木,殷寻放在火篝旁边干燥,另一个则抓到些小鱼,不大,中指长,但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如今春寒料峭,大鱼还留在河底,他们又不能轻易下水太远。
正当气氛一片好转。
然而此时,异变突生,原本安静的原野上升起了狼的嚎叫。
殷寻立刻摸上了一旁的石头,全身肌肉紧绷着,蓄势待发。
另外两人也连忙拿起身边可用之物当做武器,围在了昏迷不醒的士兵身边。
狼嚎此起彼伏,一阵阴冷潮湿的风过后,又陷入了死灰一般的沉寂。
但殷寻听到了,兽类粗重的喘气声愈来愈近。
不,不止,还有马蹄声,不似胡人的马蹄声一般清脆,反而沉重得像是木槌击鼓声。
是敌是友尚不明确。就怕来者不善。
殷寻示意其他人靠拢,渐渐围成一个圈。
不久就远方传来了人嗬马的声音,悠悠扬扬的。
然而先一步到来的,是一头头高大威猛,呲牙咧嘴的狼,在渐暗的天色之下,半空闪着幽幽的绿色磷火。
……京都……
“如今北溪局势还算稳定,但是……觅之还没有找到。”正帝半揽着殷鞅,语调轻轻的,低声道来,灯火明亮,烛泪不断。
殷鞅闭了闭眼,脸上残留着泪痕,不再过问弟弟殷寻的事,“现下可用的武将之才呢?”
“谢尧尚可抵上一阵子,但毕竟年少,就怕他纸上谈兵,不知躬行。”正帝眉心微蹙,“兵器无门,辕门冷落啊。”
“实在不行,我可以去。”冷不丁的一声,打破了沉寂忧忡的氛围……
正帝忧愁不能寐之事,世人皆忧。
次日上朝,便有大臣提议让老将谢广坤北上北溪战场。
正帝思忖着,一言不发。
下朝后,正帝便派左右忠臣去谢府探望老将军谢广坤。
待使者前去时,谢府门庭大开,老管家早已站在门口等候,引领着使者进府中大厅。
革带尚孔移,寒光照铁衣。
青丝夹白发,精神尚上佳。只见一魁梧老者精神抖擞,通身威严,一身铁衣寒光铮铮。
“使者,我已知你来意,老夫尚可聊发少年狂,直为斩胡人。”老者起身行礼,双腿强健,中气十足,一名青年伴在左右,一身少年意气风发之势。
使者原对殷大将军钦佩不已,而对这位殷大将军老友,威名同样赫赫远扬的谢广坤同样如此,如今见他这般姿态更是暗自点头,不愧为名动天下的双将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好哇!不愧为老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圣旨速达,下旨封谢广坤为北溪兵马元帅,携孙谢尧前往北溪,即日出发。
此消息不待多久就传遍全京都……
“姑姑,我也要去。”殷忘没头没尾,自顾自的说,手中还捧着本《孙子兵法》。
“去哪儿?”殷鞅莫名有些预感,但是她并没有挑明。
“北溪。”殷忘昂首直视殷鞅,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眼里是雄心壮志,斗志昂扬。“我要去北溪。”
“北溪?你去做什么?”殷鞅站了起来,却面色不改,“十四岁,你去那里当是好玩的吗?”
“我已经十五岁了,姑姑。”
没错,前几天刚刚过完十五岁生辰。
殷忘直视着殷鞅,像是幼狮努力向母狮展现自己的强大一般想得到认可。
“东篱,你是我养大的。”殷鞅回视殷忘,其中滋味又有多少人能参透?
“我知你从小到大都想做大英雄。”
“那我可否问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要去北溪?为什么想要当大英雄?”
一连串的问题砸出来,殷忘刚想回答。
但殷鞅没有给他机会。
“为了让众人皆知你名?”
“抑或是所谓你应当比得上先辈?”
“还是为了百姓赞叹,崇敬,乃至为你点灯?”
“还是因为所谓的你是我殷家男儿?”
步步紧逼的问题,让殷忘有些沉默。
“万民争擎灯,照君征鞍归。哪个将军不想如此?”殷忘顺着殷鞅回答,“而我,身为殷家男儿,确实应该为君王征战沙场,不是吗?”
“所以,理由就这样?”殷鞅别过脸,盯着宫灯,烛火耀着,眸光闪着。
“就这样,殷家男儿就该这样!”殷忘掷地有声,“还请姑姑答应。”
“殷家男儿?我还是殷家的女儿呢!我难道没有闯天下,立下一番事业的心?”殷鞅眼中星光点点,“你合该为自己而活!为天下百姓而活!而不是为了所谓‘殷家男儿’的名头活!”
“如果你只有种觉悟,那你没有必要去北溪。”殷鞅淡色眼瞳溢着光,口中言语却背道而驰。
“去了,也是送死。”
说罢,便转身不再看殷忘。
殷忘有些不明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坚持要去。掀裳重重直跪,俯身以额抵地,“姑姑,我父母早早地为国捐躯,是您带我回京都,是您抚养我长大,您视我为子,我视您为母。”
“您和姑父待我好,我是知晓的,我心里清楚的很。”
“东篱当然愿意侍奉在您左右,陪着您看世间。”
殷鞅衣袍未动,步摇先乱。
“但我是殷家男儿,志在四方,姑姑,我是雄鹰,就该在北溪闯出一片自己的苍穹。”
殷忘磕了个响头,继续说着,“您的苦心,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您给我取这名。”
“是想让我忘去家国恩仇,是想让我躬耕南阳,悠然见南山,闲暇一身轻松。”殷忘又磕了个响头,“让我做个闲散贵人,甚至于只是个普通人也好。”
“但是我违背了您,我忘不了。”殷忘又重重地磕了下去。
殷鞅听着那声音,心跟揪着了一样疼。
殷忘起身,深深看着殷鞅,见她不回头,心一横,转身奔向正帝日常办政务的地方。
殷鞅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猛地回身,看着殷忘跑向远方的身影。
她恍然间好像看见了大哥。
一向坚韧挺拔的身姿微弯,眼中含泪。
东篱……
不要跑这么快,别摔着了……
东篱,慢些跑吧。
让姑姑再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