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危机

两名禁军士兵上前一步,动作迅捷地给她戴上了沉重冰凉的镣铐。

她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了这座囚笼。这一次,是走向未知的深渊,还是另一处更可怕的炼狱?

穿过漫长而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爬上石阶,诏狱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着外面惨淡的天光。

雪停了。天色是铅块般的灰白,低低压在皇城巍峨的殿宇飞檐之上。

忽然,卢照邻的目光猛地一凝。

通往宫城深处的宽阔甬道两旁,积雪明显被大量翻动过,漏出一道道暗红发黑的痕迹。

那是血,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的血迹。

看来昨夜昏迷前洞开的宫门,摇曳的红光,那不是幻觉。那是靖王的铁蹄踏破宫禁时溅起的血光,是太子卫率拼死抵抗留下的印记。

卢照邻停下脚步,几乎站立不稳,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眼含泪光。

“走!”身后的禁军士兵毫无怜悯地推搡了她一把,镣铐哗啦作响。

宫墙之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身着崭新玄甲的禁军士兵们手持长戟,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多少重门户,终于,她被带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前。

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匾额——紫宸殿。

这里并非皇帝日常起居的寝宫,而是大燕君主召见重臣、处理机密要务、甚至进行一些不便在朝堂上进行的特殊“对质”之所。

李玄澈选择在这里见她,其用意,绝非仅仅是“好奇”那么简单。

“进去!”身后的禁军低喝一声,再次用力推了她一把。

卢照邻踉跄着,被推入殿内。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殿内光线有些幽暗。高大的穹顶下,只有几盏精致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殿宇深处,御阶之上,一道身影端坐着。

那人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御案上的奏章。

殿内光线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肩背宽阔而挺拔,仅仅只是坐在那里,一种无形的的威压便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空旷的大殿,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靖王李玄澈,昨夜踏着血路登上至尊之位的大燕新帝。

她跪下来,叩首道:“罪臣卢照邻,叩见陛下。”

御阶之上,一片沉寂。

卢照邻紧张极了,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终于,御案后的身影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极地寒冰,精准无比地落在阶下那个戴着镣铐,跪伏在地的身影上。

卢照邻的后颈处,昨夜被重击的地方,刺痛感再次袭来,顺着脊柱蔓延至全身。

李玄澈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卢照邻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无声的威压下窒息而亡。

然后,他开口了。

“昨夜承天门外,”李玄澈的语气异常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你跑得很快。”

卢照邻微微一颤。

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罪臣…惶恐。”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除了认罪,她还能说什么?辩解?求饶?在这位新帝面前,任何多余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可能加速死亡。

御座之上,李玄澈的目光依旧如冰锥,牢牢钉在她身上。那审视并未因她的惶恐而有丝毫松动。

他并未让她起身,也未继续追究承天门外的狂奔。时间在无声的威压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时辰。

“抬起头来。”

卢照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依言抬起了头。视线不敢直视御座,只能落在几处宫灯上面。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自上而下,冰冷地扫过她的脸颊、凌乱的鬓发、以及身上铁枷。

他的目光里,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是在审视一个待解的谜题。

李玄澈开口说道:“太子承稷待你,颇为倚重。孤记得,三年前幽州节度使府邸大火,阖府上下,连同幽州长史卢文焕一门百余口,尽数罹难。唯有一女,因在外游学侥幸逃脱,后被太子收留于东宫,充为幕僚。可是你?”

幽州,那场焚尽她所有亲族,焚尽她过往一切的滔天大火,那个被朝廷匆匆定为“天灾”,又疑点重重最终不了了之的血案。

新帝登基第一日,对她这个阶下死囚,翻出的第一件旧事,竟是这个?

他果然查过她,且查得清清楚楚。他提起此事,意欲何为?是要揭她的伤疤?还是暗示她早已是孤魂野鬼,今日死在此处也无人过问?抑或这幽州案本身,与他,与他昨夜的血腥宫变,有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关联?

不能乱!绝对不能在此刻崩溃!

她强压下心绪,强迫自己稳住声音,说道:“回陛下,正是罪臣。家父卢文焕,时任幽州长史,那场大火,罪臣痛失至亲…” 话语哽在喉头,她无法再说下去。

李玄澈语气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确实不幸。然,孤更好奇的是,幽州案发时,突厥犯边,幽州节度使府邸大火,连同驻守将领、长史官署,几乎被付之一炬,边镇一时群龙无首,军情危急。朝廷派员查勘,最终以‘天灾失火’结案。此案疑点重重,却无人深究。而你,作为卢文焕仅存的骨血,能得太子庇护成为他的谋士,在东宫安稳三载,想必…也不仅仅是侥幸逃脱那么简单吧?”

质疑!**裸的质疑!他不仅翻出了旧案,更是在暗示她与那场“天灾”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甚至暗示太子庇护她别有用心!

卢照邻浑身冰冷,但理智告诉她,此刻任何关于幽州案的辩解都是徒劳,只会被他抓住更多的把柄,陷入更深的陷阱。

太子已败,东宫已倾,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余孽”,如何能翻得了三年前就被定性的大案?

他抛出此案,更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看她是否还掌握着什么对“新朝”不利的秘密。

难道今日,注定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紫宸殿上?

不!不能!

一个念头,忽然在她脑海浮现。

李玄澈昨夜以雷霆手段宫变夺位,固然是枭雄本色,但大燕立国不过九载,根基尚未真正稳固。

先帝晚年沉疴缠身,朝政多有积弊。他李玄澈以兵变上位,名不正言不顺,此刻最迫切需要的,绝非仅仅是血腥的清洗,而是稳固社稷、收拢人心、证明自己治国能力的良方!

他为何召见自己?仅仅是为了羞辱和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女谋士?若只为杀人,一道旨意足矣,何必亲审?

除非他对自己有所图!

图她作为东宫谋士对朝局弊病的洞察?图她或许掌握着某些太子未能实施的治国方略?甚至…图她这个“东宫余孽”若能为其所用,对收拢部分人心或有奇效?

卢照邻现在只能赌,赌这位踏血而上的新帝,骨子里是渴望成为一代明君,而非一个只知杀戮的昏聩暴君。赌他更在意这大燕江山的千秋万代,在意自己帝位的真正稳固,而非一时之快意恩仇。

“陛下!”卢照邻猛然抬起头来,激昂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然,陛下今日召见罪臣,想必非仅为追究旧案,或取罪臣区区性命!”

李玄澈的眉梢微微一动,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卢照邻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般:“陛下以雷霆之姿定鼎乾坤,然,大燕立国九载,看似承平,实则积弊已深。先帝晚年龙体欠安,朝政多有疏失,若不能及时根除,恐伤及新朝根基,动摇社稷根本!”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罪臣斗胆,愿以残躯,为新朝献‘三弊五疏’安邦之策!若陛下肯听罪臣一言,再赐死罪臣,罪臣亦死而无憾!”

“三弊五疏?”李玄澈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御座的靠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说来听听。孤倒要看看,一个东宫谋士,临死之前,还能吐出什么金石之言。”

成了!他给了机会!

卢照邻心脏狂跳,她强迫自己冷静,迅速在脑中梳理着早已深思熟虑,还从未有机会向太子完全陈明的方略。

这是她唯一的生路,必须一击即中!

“其一,兵制弊。”她语速快而清晰,“府兵无田可依,逃亡日众;勋贵子弟充斥折冲府,空耗粮饷;边镇节度使拥兵自重,渐成藩镇之患,此三弊不除,强军难成,国本动摇。”

“故献第一疏:府兵归田,严查兼并,保均田,汰冗员,重军功武艺,固国本。”

“其二,赋税弊。”她毫不停顿,“胥吏横征暴敛,富者税轻,贫者役重,民不堪命,流亡田荒,此乃祸根。”

“故献第二疏:均平赋役。遣御史严查田亩户籍,按实征收,禁摊派,安民生。”

“其三,吏治与人才弊。取士多赖门荫,寒士无路;吏治**,贿赂公行,政令难行州县。”

李玄澈敲击扶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悄然停下。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电,紧紧锁住阶下那个戴着沉重镣铐,昂首挺胸侃侃而谈的女子。

她所说的,句句切中要害。这正是他登基后,面对内忧外患,最核心也最棘手的难题之一!

太子府中,竟有此等见识之人?

“故,罪臣献第三疏:广开才路,革新科举,降低门第限制,使天下寒士,无论出身,皆可凭真才实学应考。严格考选,杜绝请托,此为朝廷注入新血,打破门阀垄断之策。献第四疏:严明吏治,重典治贪,设独立监察之司,严查百官贪渎,无论品阶高低,一经查实,严惩不贷,还官场以清明,此为立国之威。”

她一口气说完三弊四疏,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过于激动而泛起一片潮红。

殿内寂静,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在回荡。卢照邻她强撑着,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

李玄澈沉默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深不可测的冷峻。但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卢照邻。

她所言,条条切中时弊,且提出的对策,虽非惊世骇俗,却极为务实,直指要害。尤其是“革新科举”和“严明吏治”,正是他心中所想却尚未完全理清的方略。

此女之才,远非寻常幕僚可比!太子承稷,竟有如此人物辅佐,难怪能与他周旋多年。

“第五疏呢?”他缓缓开口问。

卢照邻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地道:“第五疏:怀柔远人,重开丝路。突厥新败,其势暂颓,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一味征伐,耗损国力,非长久之计。宜遣能臣,通商贾,复西域商路。以利相诱,分其部落,使其互生猜忌,无力南顾。同时,厚待归附之胡酋,示以恩信,使其为我藩篱,此乃以夷制夷,固边安疆之上策。”

朔风口大捷固然震慑了突厥,但大燕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若真能重开商路,既能恢复因战乱中断的财源,又能分化瓦解突厥,确是一举两得之策。

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比之前的死寂更令人窒息。

卢照邻跪在冰冷的地上,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如同擂鼓,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是生?是死?她已竭尽全力,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这位新帝对江山社稷的野望之上。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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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第一女官
连载中梦二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