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九年,冬。大燕帝都长安。
白日里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此刻早已停了,只留下满城刺骨的寒和一片死寂的白。
靖王府邸,朱漆大门紧紧闭着,门前的石狮子上覆着厚厚的积雪。
打更的汉子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一眼。不知怎的,今夜这靖王府周遭,静得令人心头发毛。往日里那些在王府角门进进出出的亲随护卫,此刻半个影子也见不着。
打更人裹紧了袄子,不敢再看,埋下头,加快脚步走了。
寒意,并非只来自这酷烈的冬夜。
离靖王府不算太远的永兴坊一座清静小院内,卢照邻借着幽暗烛光,反复将加急军报验看了三遍,眉头微微皱起。
报捷文书,靖王李玄澈亲率玄甲军,于朔风口大破突厥狼骑,斩首逾万,缴获无算。捷报本该在七日前便飞马抵京,却迟滞至今。兵部的印鉴清晰无误,传递驿卒的签押也毫无破绽。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堂皇正大,靖王殿下又一次为大燕立下了不世之功。
可偏偏是这份“毫无破绽”,不由让她警惕起来。
皇帝缠绵病榻已近弥留,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正是夺嫡之争最凶险的关头。太子李承稷虽居东宫,但性情仁厚稍显优柔,面对手握重兵、军功赫赫又深得部分朝臣拥戴的靖王李玄澈,始终处于守势。
值此敏感之际,一道本该彰显靖王威势、鼓舞朝野的捷报,却无声无息地在路上延误了七日。
这绝非天灾。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有人刻意压下了这道军报!谁有这般只手遮天的能力,能在兵部的文书传递上动手脚?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目的呢?是为了麻痹东宫?还是为了……掩盖别的,更需要时间准备的行动?
她霍然起身,将门打开,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来人!”
贴身侍女阿沅跌撞着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惶:“娘子,出了何事?”
“备马!立刻!”卢照邻语速极快,“要快!去太子府!”
“现在?”阿沅看了一眼院外,早已布满厚厚的积雪,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娘子,这都宵禁了,而且现在雪这么大,怎么去呀?”
“顾不得了。”卢照邻抓起搭在屏风上的狐裘,一把裹在身上,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去牵我的马来,从后角门走。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急病,需去太医署寻当值的王医正。”她语速飞快地交代着,人已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
阿沅不敢再多言,应了一声“是”,转身就朝马厩奔去。
冷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卢照邻立在院中,仰头望着被高大坊墙切割得狭窄的天空。
李玄澈!这个名字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甚至让她有棋差一着的懊恼。
她早该更警觉,早该想到!以李玄澈那鹰视狼顾,隐忍狠绝的性子,绝不会坐等皇帝驾崩,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
他需要一场雷霆手段,需要快刀斩乱麻,而这道被刻意延误的捷报,正是他争取时间,调动布置的障眼法。
皇帝病危,太子在宫侍疾,东宫空虚。今夜!必定就在今夜!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娘子,马来了。”
卢照邻二话不说,抓住马鞍,足尖一点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
“守好门户,任何人来,不得开门。”她最后叮嘱一句,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
风雪扑面而来,卢照邻伏低身体,紧贴着马颈。她不敢走宽阔的朱雀大街,那里必定有巡夜的金吾卫盘查宵禁,她只能在小巷里疾驰穿行行。
快!再快一点!
她抄的是最险也最短的近路,直扑通往宫城禁苑的“承天门”方向。
这条路线,寻常人根本不敢在夜里行走,更别说是在大雪之后。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抢在靖王的刀锋落下之前,将警讯送到太子耳中,送到东宫卫率手中!
冲过一片倒塌大半的土墙豁口,前方就是相对开阔些的巷道,再转过一个弯,就能望见承天门那巍峨的轮廓。
卢照邻心中稍定,猛地一抖缰绳,催促马匹加速。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左侧一堵半塌的矮墙阴影下,毫无征兆地,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暴起,直扑马上的卢照邻!
卢照邻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身为东宫谋士,她敏锐地在黑影暴起的瞬间便做出了反应,身体本能地向右侧猛地一偏,试图避开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来人显然早已算准了她的位置和反应。
一只粗大有力的手,在她偏头的刹那,自她左后方悄无声息地探出,死死地扣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紧随其后,将一张浸透了浓烈刺鼻气味的厚布帕,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
强烈的窒息感直灌脑髓,卢照邻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猛烈袭来。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模模糊糊,似乎瞥见了承天门方向。巍峨的宫门竟诡异地洞开着,隐隐约约透出不祥的红光。
是火光?还是血光?
下一刻,卢照邻彻底失去了意识。黑暗,吞噬了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
卢照邻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布满污渍的屋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恶臭。
她躺在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枯草上,身上那件御寒的狐裘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单薄的素色夹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地穴的阴寒。
这里是……诏狱?
大燕朝关押重犯,等待御笔勾决的死囚之地?
想起来了,靖王李玄澈!宫变!
卢照邻心脏骤然缩紧,猛地挣扎着想坐起,可后颈的剧痛让她重重地跌回冰冷的草堆,发出一声痛哼。
“呵…省点力气吧,新来的。进了这‘好地方’,就甭想着出去了。留着点精神头,等阎王爷的帖子更实在。”隔壁一位关押的囚犯说。
卢照邻艰难地侧过头,循声望去,隔壁囚室里,蜷缩着一个枯槁如鬼的影子。乱蓬蓬的花白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浑浊呆滞的眼睛,正毫无生气地看着她。
那人怪笑了一声,说:“这里是关押十恶不赦,等着陛下御笔勾决死囚的地方,能进这层的,都是‘大人物’。嘿嘿,看你细皮嫩肉的,犯的什么事儿啊?弑君?还是东宫余孽?”
东宫余孽!
太子…陛下…宫变…结果如何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惊悸。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扑到冰冷的铁栅栏前,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急切地向外望去,试图捕捉到一丝外界的信息。
就在此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狱卒?还是来提人赴死的刽子手?
卢照邻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最底处。
脚步声在她所在的囚室外停下,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名身着玄色甲胄禁军士兵,手持长戟,如同两尊铁塔般矗立在门外。
为首一个身材精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队正,目光定格在卢照邻身上。
“罪囚卢照邻?”刀疤队正问。
卢照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靖王……不,新帝李玄澈的屠刀,终究还是落下了。
她闭上眼,等待着冰冷的铁链加身,等待着被拖出去,在某个肮脏的角落结束这短暂而徒劳的一生。
作为东宫谋士,作为太子的心腹,作为洞悉了李玄澈阴谋的人,她绝无幸理。她甚至能想象到李玄澈在龙椅上,如何轻描淡写地勾去她的名字。
也好,至少不必在这污秽绝望的地牢里,像那个枯槁的囚徒一样,在无边的恐惧中慢慢腐烂。
然而,预想中的铁链加身并未到来。
刀疤队正的声音再次响起:“奉圣谕!罪囚卢照邻,即刻押解,入宫觐见!”
什么?!
卢照邻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入宫觐见?新帝李玄澈要见她?这怎么可能?一个刚刚登基,手上还沾着兄弟鲜血的篡位者,不去忙着清洗朝堂、稳固权位,却要召见她这个前太子的心腹谋士,一个本该立刻处死的“东宫余孽”?
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
她僵在原地,几乎无法思考。
“罪囚卢照邻,接旨!”刀疤队正威严道。
她跪了下来,低下头恭敬道:“罪臣卢照邻,接旨。”
没有选择。在这天威之下,在这诏狱之中,她连选择如何死的权力都没有。
新帝李玄澈,这个刚刚踏着至亲骨血登上至尊之位的男人,他要见她。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凌迟还是炮烙,是更残酷的羞辱还是某种无法揣测的阴谋,她都必须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