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背着双肩包在太清观小卖部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问拎着垃圾往外走的黄师兄借了一个黑色塑料袋揣进裤兜。
出了道观大门，他回身看了一眼，这座千年古观最近刚修整过，新瓦新漆，新牌匾，连墙角的大钟都是新的，八月的烈日一晒，崭新的道观在群山环绕中多少有点塑料假。
此时，阴云密布，一切艳丽都被稀释了纯度，灰扑扑的影调融进来，远远望着，山雾缭绕，红墙青瓦，飞檐斗拱，宁静而神秘，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淡泊。
细小的雨珠砸下来，陈琦收回视线，手指攥着黑色塑料袋婆娑两下，倒退走了几步，很快转头往山下赶路。
道观往下走是一两公里的山路，不通车，不时有身背竹篓的道友擦着汗从陈琦身旁经过，有人冲他喊：“要走快点，最后一班车，今天可是暴雨，再晚山路可能会封。”
陈琦应声，快走加速成小跑。
说是班车其实也就是本地村民私营的面包车，来往于道馆和村口汽车站。
雨点逐渐成了豆子，这次难得没有拖延，司机准点发车。陈琦从双肩包里拿了包纸巾出来擦了脸接着擦脖子和胳膊，纸巾像吸饱水的海绵很快滴答滴答往脚下淌水，他又掏出裤兜里的垃圾袋将纸巾丢了进去，袋子口轻轻交叉系了一个结。
雨势成幕。
陈琦手指擦开车玻璃上的水汽，树木，山雾在风雨中凌乱地往后倒退着。
五点半就要起来，打扫卫生给厨房帮忙，上早课，跟着练了一段八部金刚功，下午叠了一筐金元宝，周六一天的义工生活倒是充实，比面对电脑更容易犯困，尤其是这种狂风暴雨的天气，封闭摇晃的车内催化出天然的助眠素。
“操!怎么还不走？！”
“再不走汽车站就没票了！”
“这地方怎么会堵车！”
“司机下去看看呀！”
“……。”
车厢像没了班主任的自习室，一时间人声鼎沸，陈琦很不耐烦地掀开眼皮看了下手机里的时间，几不可查的“啧”了一声。
“砰”一声，车门被拉开，是那位司机大哥。
“马上走，妈的，又是个想不开的，找死也不挑个好天气。”司机边说边跳进驾驶座又“砰”一声关了门，脖子伸长，趴在方向盘上巴巴地看前边的动静。
陈琦坐的靠前，也伸长脖子看了看，前面挡着三四辆车，最尽头打伞的没打伞的围了好多人。
又有人拉开了中间车门，满眼兴奋地说：“好家伙，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我看是二次元走火入魔了，穿着一身古装撞车自杀，他妈的，想死往山上悬崖一跳就得了，这么兴师动众的，撞死了司机不就倒霉了，人司机招谁惹谁了。”
“死了吗？”最后排有人问。
司机扭过头单手扶着车后座，很是共情的咬牙切齿：“没死，能说能动，就是胡话连篇的。”
“该不是撞傻了吧。”后座那位笑着说。
“你看他穿成那样，八成本来就是个疯子，”司机摇着头一连几个“啧啧”，“妈的，一群人拦着还要往车上撞呢。”
“这不是神经病嘛！”
“就是，自己想死还得拉个垫背，什么事呀。”
太清观挨着神风山景区，上个月刚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跳崖，一下子上了热搜，景区跟着遭殃，这个月正大费周章往山顶安装防护网。话题一下子又自然而然转到景区跳崖事件。有人说景区也是倒霉，也人说现在年轻人抗压能力太差，还有人说未经他人事，积点口德，还是死者为大吧。
陈琦的手机停在新闻标题这句“压垮他们的除了穷，还有什么”久久未动。
“哎，哎，走了，走了，”司机朝右车窗努努下巴，咧出一口常年抽烟的黄牙“疯子被被抬走了。”
陈琦坐直身子往车窗探了探脑袋，外边依旧大雨瓢泼，围着的人多，加上雨伞的遮掩，经过他车窗这边时只能看到缝隙里的白衣边角，被抬的男人很不老实，那么多人按着他还在费力挣扎着，叫嚣着，车窗紧闭，雨声也大，吵杂声也乱，陈琦听不清楚。
很快，陈琦收回目光，抱臂闭眼。反正，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这世界可怜的人多了，他自己在贫困里转圈忙活地像只蒙上眼睛的驴，谁又关心过他呢？
陈琦到家是八点，他翻出双肩包里的水杯、充电宝、钥匙、钱包……挨个往实际是个塑料架的鞋柜上放，最后捞出黑色塑料袋看了一眼很是庆幸，下车后南城这边就雨停了，倒也省去了塑料袋套背包的麻烦。
他蹲下身去，翻开一个透明收纳箱，拿了一把黑色折叠雨伞放进了双肩包，八月雨季，一把伞也没多沉，现在放好，下周省得又忘了。
冰箱有点空了，好在番茄鸡蛋是有的，他挑了一个番茄打了两个鸡蛋，锅里下一把挂面，不到十分钟的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汤面就端上了桌。
“叮”一声，短信提醒。
陈琦看了眼餐桌上亮起的手机屏幕，扫眼过去知道这月工资到账了。面条被挑高“呼呼”吹着，他打开某银行app熟练地往一个默认账号里转了一笔钱。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灶台也就八点半，陈琦一向吃饭很快，身边同事也有吃饭快的，都说是高中卷出来的，他更早些，五六岁就不拿吃饭当消遣了，吃得慢要被打的。
8点45分陈琦骑着一辆迷你折叠电动车接了一个代驾单，其实今天跑的有点累了，但他安慰自己在车上睡过了，再说……刚发的工资留了一些生活开销，剩余的就像水一样从手里过一下就划走了，他叹口气，还是接吧，12点就准时回来睡觉。
又是春夜KTV，不需要手速多快，这地方向来不缺单子。
手机铃声响起，陈琦眉心微蹙，他记忆不差，这号码熟悉，“你好。”
“你好，我马上往大堂走，你能不能过来扶一下，这可是我们店的VIP，喝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对面似乎在跟身边的人说要走，下回再聚什么的，话筒里的声音时远时近，听不出完整的话来。
陈琦还是第一次进来这个KTV,水晶灯，欧式立柱，浮雕木挂板，里面空间很大，感觉喊一嗓子都能有回音，金碧辉煌大概就是如此吧。
“呦，又是你呀。”
黑色卷发，大红唇，裸色紧身连衣裙，脚下是一双黑色细高跟鞋，这女人目测30多岁，面容姣好，举手投足很有这个年龄的成熟与性感。她扶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应该是没少喝，走路都不成直线，偶尔一个踉跄，女人笑骂着推搡，声音很嗲。
陈琦很有眼色地上前快走几步，这女人大方，上次还塞了一百块小费给他。
戴眼镜的男人个子不高，饶是如此重心一下全倚在陈琦这边一时没个准备，身子往左歪了一下又很快修正回来，浓重的酒气就呼在他脖颈，陈琦偏了偏头，换了口相对新鲜的空气。
“我上次给你的名片是不是丢了？”女人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打量陈琦，手上往白色小拎包里翻了一下，很快夹了张黑色卡片出来。
是女人的名片，曹玲，她是这里的经理。
陈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忙去推那张黑色卡片。“不用不用……我真有工作，代驾就是闲的没事兼职一下。”
女人笑容淡了一些，但也不恼，她很自然地把名片塞进陈琦衬衣口袋里，又低头翻包抽了张一百的红票一并塞了进去，柔声细雨地说：“拿着吧，交个朋友。”
陈琦也不再推辞，很没骨气地压了压嘴角的笑诚恳地说：“谢谢姐，我一定把这位……先生，安全送回去。”
接过车钥匙，陈琦拉开后车门把眼镜男扶了进去，又把自己的折叠车塞进了后备箱。
奥迪开过的，不需要磨合熟悉，扫了眼导航，提档上路。
车窗封闭，没一会功夫入鼻都是酒味，陈琦开了点车窗，雨后的夏夜，空气还算舒爽。
“给我拿瓶水。”
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霎时间把陈琦吓得一身哆嗦，他眨巴几下眼睛，幽幽回头，眼镜男正双手扒着驾驶座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陈琦大脑宕机了几秒。
“副驾下边，”眼镜男指了指方位“打开里面有水。”
陈琦缓缓舒出一口气，倾斜点上身拿了瓶矿泉水递给眼镜男，心有余悸道：“您……您没喝多呀？”
眼镜男拧盖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水，挑了挑眉，嗤笑一声：“一斤不到算个屁。”
陈琦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你跟曹玲认识？”眼镜男抖着腿问。
“不认识，接过她几次单子。”陈琦说。
路口30秒红灯，陈琦踩了刹车，胳膊肘靠在窗边，漫无目的地瞅了瞅窗外的LED广告屏，是一个二次元线下见面会，陈琦对这些虚拟偶像不慎了解，他领导的孩子对这些很痴迷，正是学习的年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是一方面，钱也是大把的花。
“小伙子做什么工作的？”眼镜男低头玩着手机，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哦……程序员。”陈琦收回视线，看着红灯最后几秒倒计时。
“那应该不少挣呀，还用辛苦做代驾？”眼镜男笑得颧骨堆高，他又凑近了驾驶座，声音很近带着轻佻“是不是缺钱呀？”
陈琦扫了眼后视镜，干笑两声，身子往前倾了倾，真是夜车开多了什么鬼都会碰到，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他很快就捕捉到一些别有用心，他清清嗓子斩钉截铁地说：“不缺，太早了睡不着。”
眼镜男呵呵笑了，手机递到跟前：“加个微信，睡不着跟哥聊聊，”他又补充：“曹玲眼光好呀，哥也喜欢你这样的，今天找的那都是什么烂货，有什么需求你只管开口，哥不差钱。”
陈琦磨了下后槽牙，吁出口气，冷声道：“先生，我这边代驾全程有录音。”
“哼”，眼镜男哂笑一声“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