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怪物

自从观星台那个夜晚,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便在他们之间悄然生根。古堡的日常仿佛又回到了原有的轨迹,沉默依旧是主调,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无声无息,却晕染开无法忽视的亲密。

毕竟,“向哨契约”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深刻的灵魂联结之一。

然而,道路从一开始就布满荆棘。

他们的第一次尝试,在一个午后仓促地开始。潮汐将精神力汇聚成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然而,就在触碰的前一刻,一股无形的墙壁将她粗暴地弹开。对她而言,那感觉并不特别,只是普通的连接失败。

但听雨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猛地蜷缩起身体。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的发丝。潮汐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与那份看不见的痛苦搏斗,过了很久,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潮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和传奇哨兵建立契约,远远比想象中困难。

过了许久,当他的颤抖终于平复,她才敢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那份冰凉的触感让她心中一紧。他们都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可以靠运气和次数去赌的概率游戏。每一次失败的撞击,对他而言,都是像是一次灵魂层面的重创。他们必须更加慎重。

听雨重新拿起抹布,一丝不苟地打扫着古堡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对抗时间的侵蚀。而潮汐则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精神力。她学着将那股无形的力量凝聚成线,去清理墙壁上那些见证了古堡衰败的、顽固的霉斑。

每当一小块墙壁恢复原有的洁净,听雨总会像个孩子一样凑过来,发出夸张的惊叹,赞美的话语不绝于口,仿佛她完成的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项伟大的奇迹。潮汐知道,这是他又一次戴上了那张“孩子气”的面具,用这种方式来稀释两人之间因失败而产生的凝重。

可古堡依旧在衰败,像是命运本身的暗示。智者的身影渐渐透明,声音也带着回音般的飘渺。生命的流逝在古堡里变得具象,仿佛一切都在倒数。

面对这一切,听雨反而显得愈发平静。仿佛是放弃了伪装,又像是要在最后的时光里,将最真实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他变得亲昵又粘人,时刻都想和潮汐待在一起。过去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坦诚。

在一个雨夜,他们并肩坐在窗台上,听雨将自己的过去,像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在潮汐面前缓缓展开。

“我其实,从来没有试过和别人契约。”他轻声说,声音里没有遗憾,只是一种陈述,“来过这里的访客,她们……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并不合适。她们看到的是‘止戈’,想要的是一个强大的武器……而不是我。”

“我见过一座很美的花园,”他望着窗外的雨幕,眼神悠远,“花园的主人,和每一个客人都相处得很好。他亲切、温暖、自然,吸引着源源不断的人去拜访。我……很羡慕他。所以最开始,我在模仿他。我想,如果我也变成一座‘花园’,是不是就能等到那个愿意为我停留的人。”

“但我不是花园,我只是一个工具。哪怕很多任务的核心是我,那些决定我命运的会议,也从来没有我的位置。我只会出现在被‘告知’任务的会议上,没有发言权,只需要服从。”

“我挣扎过,反抗过,但没有用。最后我选择了服从……但我好像,天生就没办法完全地服从。”

“所以,就有了‘听雨’。在那些一遍又一遍的‘治疗’和‘矫正’里,我痛苦、自责,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变成一个‘好’的工具……我越是这样想,‘听雨’就越清晰。最后,‘听雨’就分裂出来了。‘止戈’是他们想要的、完美的哨兵,而‘听雨’,是不应该存在的....我自己。”

他转过头,看着潮汐,总结道,“一个拥有自己感情和判断的哨兵,本身就是一个很可怕的存在,不是吗?哨兵从来都是一个被驯化的、没有思考能力的、强大的野兽……”

“不对。”潮汐听着,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着:“拥有灵魂,不是一种需要去争取的资格。它是与生俱来、不可被剥夺的事实。”

听雨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潮汐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怜悯,只有试图理解的专注: "你知道吗,你一直在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好孩子',想把自己变成那个花园主人。”

"但是听雨..."她停顿了一下,"你从来就不是一座花园。"

"你的灵魂里天生长满了带刺的、迎着狂风才能盛开的植物。为了扮演'完美的花园主人',你把它们全都藏起来,甚至想亲手拔掉。所以当它们不受控制地生长出来时,你就惊慌失措,觉得自己不会被接纳。”

听雨的呼吸轻了一些,她口中那些他藏起来的那些部分第一次以非负面的描述出现。

"你的'不合格',你内心的所有挣扎,都只是因为你一直在去看见、去寻找、去奔赴那个属于你的,更广阔、更真实的星辰大海。"

潮汐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 "你从来都不是花园。你是一个拥有能看得最远的望远镜的,天生的星辰探索者。"

听雨怔怔地看着她,像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眼中的困惑、痛苦和自我厌弃,正如冰雪般消融。一个灿烂的、卸下重负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他自然地将头靠在潮汐的肩上,声音里带着近乎解脱的轻松: "嗯,我现在相信了。"

他偶尔也会对着无涯的虚影开玩笑:“老头,你们虽然什么好事都没干,但送来了最棒的礼物。”

然而,潮汐的世界,却在朝着另一个方向下沉。

她慢慢意识到,契约失败的副作用是双向的,只是她的那一份,来得更缓慢、更隐蔽。她身处听雨的精神古堡,却总像置身于自己过去的囚笼。失眠和噩梦变得更加频繁,梦里的主角,不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母亲,是那些被她尘封已久的、充满争吵和泪水的童年。

噩梦、失眠、泪水,她总是在半夜因噩梦而醒来,又被空洞的悲伤所淹没。她明白,那些她一直在回避的事情,无法再回避下去了。

——如果她不同样打开自己,那扇契约之门,或许永远都无法为他们打开。

然而,开口太难。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潮汐理所当然地病倒了。高烧让她头晕目眩,意识昏沉。她躺在床上,礼貌地拒绝了门外听雨焦急的问候,告诉他自己很快就会好。

但听雨异常坚持。潮汐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她的门外,没有离开。那份沉默的、固执的陪伴,像一堵墙,挡住了她退回封闭的所有去路。那份执拗,带来一种近乎陌生的温柔。

潮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份恐惧的来源——她太习惯一个人承担一切了。在生病时,成为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依赖别人,失控一般的脆弱角色,她本能地无法接受。

当高烧退去一些,推开门时,看到门外听雨眼下的乌青和苍白的脸色,竟比生病的她看着还要憔悴。他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小狗般的、充满恐惧和担忧,潮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那份笑容里,她终于找到了开口的勇气。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个和“传奇哨兵”毫无关系,属于一个普通女孩的,充满烦恼和挣扎的故事。

“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她平静地开始,“从小家里就充满了争吵。后来他们分开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很难过,但其实……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和快乐。”

“再后来,就像是大多数单亲家庭的故事一般,母亲把所有的控制欲和情感依赖都转移到了我身上。她……我需要变得优秀,让她面上有光,我的一举一动她都需要知道,她偷看我的日记并嘲笑我在里面所写的内容,她喜欢和别人聊天时提起我,明明我的成绩比对方的孩子好,但她却只说我的缺点和不足,来获得对方的同情,也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我在和任何人发生冲突时,她都会指责我怪罪于我,她从来都没有站在我这边过……”潮汐的声音很轻,“但我也不是一个‘好孩子’,我没有默默承受。我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反抗。”

“我在家中,像一个疯子。我会尖叫,会大吼,甚至会砸掉东西。我越是癫狂,母亲看我的眼神就越是冷静,仿佛在看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她用各种对比打压和视而不见逼疯了我,而她却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受害者。邻里私下的议论,亲戚直接的教育和谴责,我变成了那个不懂感恩沉迷于网络没救了的小孩…我是一个怪物。”

“但在学校,我是另一个样子。安静、乖顺、温柔。我害怕老师和同学见到我母亲,害怕她会把我在家里的样子说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假象,撒下一个又一个关于家人的谎言,害怕他们发现,我其实……是个怪物。”

潮汐讲着讲着,泪水滑落。

听雨没有说话,他伸出手,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痕。然后,他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笑着问:“那……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吗?我也有很多不听指令的时候,他们也都觉得我是一个不可控的野兽。我也会不听指挥刺伤别人,我还会……刺向自己。”

“不!”潮汐下意识地反驳,“那明明是因为那个人的问题……”

她话未说完,听雨便打断了她,他的眼神亮得惊人:“所以,你也不是怪物。”

他凝视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而强大的语气,开始了他的论述:

“那个你口中的‘怪物’,是弱小无力的你,在面对无法承受的精神虐待时,爆发出的最强大的求生能量。”

“它不是怪物。潮汐,那是你的龙。”

“你害怕这股力量会再次伤害到自己和别人,你把它关进了内心最深的地牢。所以,你也有了两个样子,因为你把你的龙锁起来了。”

“但是,你也失去了它所能带给你的力量。你只靠‘人类’的部分在战斗,而你最强大的那部分,却在地牢里沉睡。你不应该是憎恨和恐惧它,而是要去学习,如何‘驯养’它。”

他忽然狡黠地一笑,补充道:“你知道我的本体就是龙吧,你看,我其实就是你在这个世界里的龙。你需要的不是憎恨,而是练习。你不仅仅是一个幸存者,你将成为一个‘龙骑士’。”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绝对的自信与承诺:“潮汐,你不需要总是妥协。我想要成为你的武器,成为你手中那份强大到、可以对抗整个世界的力量。”

潮汐彻底愣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听雨。在她袒露了自己那些琐碎、无趣、被社会审判反复碾压的、最不堪的伤口后,他没有给予怜悯或安慰。他将他最引以为傲的、那个“传奇哨兵”的身份和力量,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双手奉上,并对她说——我会成为你的武器。

这是她听过最糟糕,也是最出色的安慰。

这个笨拙的理想主义傻瓜,明明自己也挣扎着一身伤口,却说着要成为她的武器。

好傻。

也……好想和他一起走下去看看。

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勇气。

古堡的衰败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墙壁上的石灰无声地剥落。教授的来信也透露出放弃的意图,在表示惋惜的同时,为潮汐开放了离开的权限。

这是最后的机会。

听雨依旧平静,他笑着对她说:“如果我真的消失了,我的精神碎片,也会永远守护着你。遇到你,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那个关于‘礼物’的承诺,早已实现。”

潮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无法想象拥有后又失去的场景。她只是下意识地、固执地抗拒着:“不,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命运无疑是眷顾他们的。又或者说,那些关于“命中注定”的说法,从一开始就是准确的。当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选择向彼此完全敞开,当“怪物”与“怪物”相遇,并认出了对方是自己的“龙”时,那扇紧闭的门,终于为他们缓缓开启。

潮汐感到自己的精神力不再被抗拒,而是被温柔地接纳、包裹。她穿过了一层温暖的薄膜,进入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星海。在这里,没有古堡,没有衰败,只有最纯粹、最强大的灵魂核心。

一道温暖而不刺眼的光芒,将他们笼罩。

契约,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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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回到了现实世界。生活远非完美,却比想象中更有希望。

在公开场合,他依然是那个需要被向导时刻“监管”的传奇哨兵“止戈”。但在私下里,在只属于他们的空间,潮汐会轻声叫他“听雨”。与向导契约后,他获得了一小部分来之不易的自主权,这让他不必再去做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情,情况比原来好了不少。

但他从未放弃那个“理想国”的探索。他依旧会为世界上不合理的制度而痛苦,也依旧在暗中,用更聪明、更隐蔽的方式,去试探和连结其他的哨兵与向导,为那个遥远的梦想积蓄力量。

潮汐依然不完全认可他那个空中楼阁般的“理想国”,但她也没有再用“不可能”去否定他。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与他同行——她努力地磨练着自己的精神力,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向导,她会陪他一起分析情报,为他那些过于理想化的计划,提供最冷静、最现实的风险评估。

作为“外乡人”,她不受这个世界历史隔阂的影响,她会珍惜与善良的“人类”的连接,并成为听雨与这个世界沟通的一扇窗。而听雨,则是她在这个穿越而来的陌生世界里,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归属与坐标。

在日复一日的并肩战斗、理念碰撞和温暖陪伴中,他们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方式,被对方更深、更彻底地吸引着。在漫长崎岖的道路上,他们共同栽种下的一棵、需要用一生去浇灌和守护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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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听雨
连载中潮声以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