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再遇重相知

从苏府出门,中途又在酒楼买了些吃食,等到两人回到杜府已过了半个时辰。

“将军哎,没事我就走了哈。”韩炳站在车旁,冲着杜谨言挥手。后者微微颔首,等到对方上车,才进了府门。

*

杜谨言进到正堂,才发现已有一人等候多时。

少年模样的人端坐在一侧,微黄的灯光映在眼底,投射出一片暖意,使本不具攻击性的外表更显乖巧。脖颈的线条柔软,让人想要轻抚一下。他双眼微眯,蔚蓝色的瞳孔定在某处出神,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依偎在一角。

想必这就是陈思卿所说的所选之人了。

终于,位于次座的人皱了眉头,先避开了审视的目光,几次张嘴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杜谨言一愣,飞速回忆着战场上见过的有点名气的鲛族将领,却也没有哪个能和眼前这个乖巧模样对上。

他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想了很多种可能。

寻仇?不至于,这是杜府,就他这个样子根本没机会吧。

套近乎?好像是最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记错了。”杜谨言冷冷道:“我不认……”

突如其来的头痛让他身形一顿,眉心微蹙,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阻止了他的话头。

怎么回事,之前明明没有这么频繁过……

少年原本还算冷静,看他这个样子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起身快走几步到杜谨言面前,半跪下身抬手想要触上他额头。

杜谨言下意识抬手攥住他手腕,厉声道:“你做什么?!”

少年也是一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越界,敛眉低头,轻声道:“对不起……”

对着这样一个乖巧的少年,不管是谁都会生出三分怜惜。更何况杜谨言也没心思揪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不放,没有说些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手上松了劲。少年收回手,腕子上红痕隐约可见。

他没有回去坐着的意思,就保持着这半跪的姿势低声恳求着。

“杜哥哥,你,你说你不记得我也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我也好,能不能,帮我瞒着这个事?再答应我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你先说。”杜谨言没有在乎这过分熟稔的称呼,静静等着下文。

少年嗫嚅:“我叫慕北冥,不叫庄游——或者说,我其实……姓慕。”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此时头疼微微缓解,杜谨言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又有些好奇。但清楚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便也没有再问。

等等……庄游?

杜谨言听到这个名字还是留了个心眼。

如果没有记错,这些年来纠缠着自己的梦里,那个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想到这里,他干脆捏住慕北冥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慕北冥显然有些受惊,低低轻呼出声。但杜谨言手上力度不小,完全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正巧慕北冥穿着红衣,与梦境里那个喜着赭衣的孩子更是相似。

慕北冥目光躲闪,过了一会试探着开口:“杜将军,疼……”

杜谨言没再为难他,松手正了坐姿。

慕北冥匆匆起身站到一旁,无声拉开了一段距离。

可惜梦醒后记忆会有损失,那人的面容已经记不太清,否则应当更容易辨认——或者说肯定——这是同一个人。

难道真的和他有过什么?

可是按照梦里的年龄推测,当时自己应当是和梦安公主走的最近才是,怎么会是庄游?

他一点都记不得了。

但是……杜谨言转头看他,心中一阵翻腾。

从见到他的一瞬,杜谨言就很清楚地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不能忽视,不能否认。

他想找到他,是那种,刻入骨中的执念。

是纵使记忆里找不到那人清晰模样,也要去拼命看清楚的珍视。

似乎,慕北冥,或者说庄游,还欠着自己什么。

*

站了一阵,见杜谨言没有反应,慕北冥率先打破沉寂,试探问道:“我住东院?要不我自己过去吧,就不麻烦你了。”

东院确实是空的,只是他怎么会知道……

杜谨言愣了一下,还是很快接话,没有一点不自然:“可以。另外,明日上课,提前准备。”

慕北冥在门口驻足回望:“上课?我吗?”

杜谨言挑眉:“那你觉得,我自教自学?”

慕北冥垂眸轻声应着,完全看不出鲛人刚硬的一面。

杜谨言这样想着,目送他出了门。没想到慕北冥忽然转身,两人视线再次相撞。

似乎想到了他刚刚的举动,慕北冥微微偏头。

“怎么了。”杜谨言问道。

“你……照顾好自己。”慕北冥来了这么一句,回身逃也似的离开。

杜谨言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单纯,怎么会上战场呢。

也不知道被活捉了送过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

秋日的风已有了几分凉意,军旗猎猎作响,隐约还能听见军中士兵交谈声音。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水边,江风兜起红衣少年的衣袖,似是把他的眼角也染上了红色。

两人所穿衣服都十分单薄,似乎是刚醒不久,匆匆跑到这里,没顾上穿着整齐。红衣少年更是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冷吗?”白衣少年声音有些颤抖,但他极力保持着平静。他的嘴角抽动,几次尝试摆出一个微笑,都已失败告终。

红衣少年见状,眉心微蹙。他紧咬嘴唇,也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半晌,他试着开口,却还是沙哑哽咽。

他闭上双目,清清喉咙,才缓缓开口道:“你回去吧,以现在你我的身份,被人看到,会解释不清的。”

白衣少年上前一步干脆抓住那人手腕:“那又怎样?父辈之事,与我们何干?!”

红衣少年嗤笑一声:“别傻了,从今往后,我们就不再是一路人……”

“跟我回去,我能保住你,我们一起,不好吗?”白衣少年近乎恳求地看着他,语音也是少见的哽咽,几近抽噎。

红衣少年似是有所动容,伸手揽过同伴,良久无言,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肩头洇湿一片。

被抱着的少年终于扬了嘴角,藏不住地欣喜说道:“你不会走,对吧,不会……”

谁知,下一刻,腹部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没入体内,接着,是刺骨的痛感。

“杜哥哥,对不起……”

两人相拥着落入水中,清醒着的最后一刻,他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袖,直到彻底昏迷……

*

杜谨言醒时天色都未放亮,府中一片寂静。

果然,又是这个梦……

他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这样的场景,梦里的两个少年模样在醒来时再次变得模糊,只剩下心上酸楚。

杜谨言在床上怔怔坐了一阵,长出一口气,等到完全脱离了那种悲痛,才起身更衣。

*

这位威风凛凛的冷面将军所谓的严苛不过是仆人们的自我感觉。

夜间的杜府从不设防。一方面府中并无贵重物品,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长期不在家中,并无常常设防的必要。

更何况,杜将向来没有在府中吃饭的习惯。故而各个仆人在这个时间尚在与周公会面,杜谨言醒来后,在府里转了一圈都没有碰到一个仆从。

杜谨言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性子与旁人不容,与其让他们碍于自己而心中惴惴,倒不如主动让出空间,自己解决这些问题。

只是苦了韩炳这位副将,要时不时面对自家主将突然造访的事实。

*

绕完一圈,杜谨言坐在后院小亭中,抽出鞘中宝剑,“画影”二字均为楷体,却明显出自两人手笔。一字笔锋凛冽干脆,一字笔触端庄儒雅。

他只能看出这两个字中“影”字出自他手,而另一字已然忘怀。

都说由字看人,杜谨言伸手抚过那个“画”字,猜测那人性子里应当是有几分狠戾,却又做到藏锋。

而能够在佩剑上刻字的人,一向都是至亲至近之人。

总而言之,如果是友,当为莫逆之交。

另一种可能,如果是对手,绝不是个善茬。

“杜将军。”

杜谨言猛地回头,手中宝剑差点与身后之人撞上。看清来人,才向后撤了一下。

慕北冥目光在宝剑上停留一瞬,并无半点惧意,反倒笑意晏晏:“我做了早饭,在府里找你找了好久,还以为你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吃东西,要不要去吃?”

*

到底是多了个人,生活都多了些改变。

起码现在,整齐摆放在案上的早餐就是证明。

“府里基本没什么东西,到底是家里都是假人,还是都是铁做的?”慕北冥淡淡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妙的怒气。

想必是仆人们见自己常年不回,多各回各家做饭,只留下几人,也只是草草解决吃食。原本最应富有烟火气的地方倒冷清的过分。如今,终于多了些人气。

只是……

杜谨言看了看桌上的餐食,一时不知从何下口,筷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动作。

正打算摔了筷子,抬头就看到慕北冥期待的目光……

罢了,一番好意不便如此糟践。

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双筷子赴死般跳进这一言难尽的饭菜中。

杜谨言夹起一片——整张桌子上少见的像是能吃的——萝卜。入口未至一秒,他抬眼又看了一眼慕北冥,调动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礼仪,才终究是没有吐出来。

可含在嘴里又咸得难受,他简单扫了一圈,好像只有那碗粥靠点谱。

等到进嘴,绕了个山路十八弯才勉强入喉,接着就是一阵咳嗽。

不是,这碗粥是怎么做到“五味俱全”的?!

杜谨言盯他半晌,终于起身绕到他桌旁,劈手夺过他嘴里的馒头。慕北冥抬头,不明所以的“呜”了一声。

门外,终于起床的家仆的骂声响彻府邸。

“哪个王八羔子把菜都偷了还把厨房烧了!五行缺德吧!!”

两人对视一眼,慕北冥咽下嘴里的馒头,尴尬地笑笑:“抱歉啊,杜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常人见到这副乖巧样子,难免会有些心软。

可惜这次,这个“常人”不包括杜谨言。

“哪有,多亏了北冥,这顿饭,在下当真永生难忘。”

杜谨言不等他回应,转手抻住他的袖子,不容分说连拖带拽出了厅堂,路上见到焦急的仆人还不忘吩咐一声准备早饭。

被拽着的人不停挣扎着:“干嘛啊!去哪?!不吃饭了?”

杜谨言咽下嘴里塞着的馒头,停下步子,意味深长地低头看向慕北冥。

吃饭?

你去喂狗,它要是吃你就是我祖宗。

杜谨言腹诽,但并没有说出声。

似乎看到他,太过刻薄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这么站了一阵,杜谨言才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上课。”

*

书房布置简洁,淡青色的帐幕半掩着铁力木的书案,笔墨纸砚俱全,但并非什么罕见的珍宝。

整体看来,除了大了些,倒更像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书房,除却帷幕左上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两个六角银铃,给这沉稳得有些沉闷的房间平添几分活力。

杜谨言挑起帐幕,银铃声响清脆,慕北冥不觉抬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铃铛反射的阳光耀眼,他眯了眯眼,似乎想要仔细看看那两个铃铛。

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纹路,他就被这位临时老师按到了书案旁。

杜谨言从身后的书卷里取出一本,随手翻开一页。

“先简单考一下基础,”杜谨言淡淡道。

“乘隙插足,扼其……”

“扼其主机,渐之进也。”慕北冥打断了杜谨言所念的部分:“反客为主啊……”

他抿唇思索一下,反问道:“故为自误,责他人之失,以暗警之。杜将军,如何?”

莫非因为这段时间我自作主张,一为选住处,二为做饭,生气了?

想到出处,这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对两个人而言却是相当于已经挑明。

指桑骂槐,这慕北冥……

至此,杜谨言却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这种哑谜颇有几分乐趣,目光也柔和些许。

慕北冥见状,笑得更加灿烂,结果就被对方一书卷敲在头上。不轻不重,足以起到警告的意味。

“三十六计也算熟记,先前有人教过?”

杜谨言转身去找别的书。他没有看到慕北冥脸上僵住的笑容,以及眼中阴郁的一闪而过。

“杜将军,你是不是……”

可等到看清杜谨言手里的书,慕北冥的话又没了下文。

“怎么了。”杜谨言目光不咸不淡,只注意到他的称呼变化,但忽略了那点怅惘。

“没,没事。”慕北冥微微低头错过目光。

“如此,也没必要浪费时间。”杜谨言很快恢复了冷淡,把手上的《周易》轻轻地放在慕北冥面前。

“这本,必须看。”

原本以为会再来几轮“友好交流”,怎么是这本……

“杜……杜哥哥,我,我也看不懂周易,接着看这本不行吗?”慕北冥干笑。

“北冥天资聪颖,而尊上急于用人,自当去学些深奥东西。”

慕北冥稍稍偏头,目光再次相撞,杜谨言很满意的看到了眼中的无措。

像是成功做了个恶作剧的孩子,杜谨言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快意。表面却丝毫没有让步。

“周易一书,既可学用兵之道,又可涵养身心。依我看,更为有益。”

言罢,他将《周易》“贴心”地摆在桌上,出门前还不忘补充一句:“今天背完第一卷,附一份默写和兵法应用。十天,背完全文。”

慕北冥咽了口唾沫,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垂下头掩饰面容,从杜谨言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杜谨言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双手撑桌,正好是将人环在身前,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挑逗,难免有些越界。

他迅速起身,正正衣襟,没来得及说什么双腿就带着自己离开房间。

慕北冥偷眼看着杜谨言,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才长舒一口气。

他整个人趴在了桌上,不知想到什么,双耳都染上了红晕。

“你个木头……这么长时间还真是没点长进……”他扭头,正好看到被自己推到一边的《易》,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想要哀嚎的冲动。

不,他学会耍人了!

*

“将军,怎么,我才听说,原来是尊上自己出主意,还亲自下令让你带一个鲛人俘虏?”韩炳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杜谨言颔首,补充道:“是陈府中人选的。”

“陈府里的人?陈冰阑吧?”韩炳不满地啧了一声:“不是我说啊,这人作风跟陈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都不讲个有理有据。但起码陈相说的对了,他这……”

“我知道你们有过节,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杜谨言打断道。

“行行行,你有谱就行,别出事,窝里乱我可管不了。”

想到昨日慕北冥的表现,杜谨言勾勾嘴角:“他不会。”

“杜将军,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啊?”韩炳打量杜谨言半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杜谨言见他这般情状,眉心微蹙。

他是不是又在看面相反推心理了……杜谨言看着韩炳算命术士似的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颇有几分无奈。

果不其然,韩炳忽地发笑,故作玄机:“将军,我看你红光满面,当是好事临门啊。”

说着故意压低声音:“是不是要迎来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了?”

杜谨言一愣,脸色阴了些:“胡扯。”

早饭就吃了半个馒头,你要是还能脸色好才怪。

听了这句,韩炳心中自认为明了,当即一脸八卦:“虽说我级别低点,但看在咱俩交情不错的份上,告诉我呗。这么长时间,也终于遇到一个,当事人分享一下真实情况?”

分享?你想怎样?

杜谨言睨他一眼:“只是遇到个……熟人。再口无遮拦,便是冒犯上级之罪。”

韩炳当即闭嘴。

得,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官大你说了算你说的都对行了吧?

“那总该让我知道吧?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

“媳妇?”他冷着脸看着韩炳,周身气压顿起,让韩炳一阵胆寒:“说到这个,韩副将,你是不是到而立之年了?”

……

众所周知,韩副将能促成十桩亲,偏偏到了自己全是问题。

他家将军这容不得半点调侃的性子,可当真让人吃不消……

见韩炳终于止了话头,杜谨言说道:“算了,带你去见一下就是。”说完又不放心的补充:“谨言慎行。”

“好好好,不说,不说。”韩副将听话地做了个封嘴的姿势。

虽说“封嘴”,刚走出屋没几步,韩炳就破了戒。

“杜将,她这……我这……你要带我去见?”

毕竟人家是个姑娘,我一大男人连招呼都不打就去见人家不太好吧。

“他在背《周易》,怎不方便。”

“啊……啊?!”

韩炳有点傻。

怎么,杜家选媳妇起步这么高?难不成进门时披着红盖头对答《周易》?

韩炳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到底是将相世家,比不上比不上。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场婚礼……

披着盖头的慕北冥站在门口,隐约看到杜谨言的身影。

一袭新郎官的喜服,却不显俗气。他微微低头,不觉笑了起来。

杜谨言见他来了,也笑得开心,问了一句……

“君子终日乾乾,下一句?”

慕北冥:……

(一把扯下盖头,扭头就走)

这婚谁爱结谁结,反正我不结了!

这个标题,嗯……看着有点重复。再遇好理解,重相知就是概括的两个人再次以这种身份相处。

(我这么写标题分析是不是太唠叨同时限制思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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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行
连载中风飏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