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楚斯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又或者说,他像是变回了上一世的楚斯年。初四的早上,他手握着乘黄令牌,敲响了久安的房门。
这一夜,没人能睡的安稳。久安命如云去开门,她站在屏风后,偷偷看着屏风外的楚斯年。
今日他束了发,发髻上插了只木簪,做工不甚细腻。这支簪子久安是见过的,日后他入翰林成待诏,便日日别着这木簪,她却不知其中缘由。
久安望见楚斯年眼下的青黛,终究是心疼难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不知道他昨夜到底想了些什么,经历了些什么,可这些伤口留下的痕迹皆显露于他憔悴之上。
久安摸了摸腰间的玉质小鹿,那是楚斯年在她生辰时送的礼物,她日日带在身上。
久安摘下小鹿,刚想上前说些什么,只见他冷冰冰地站在面前,扬了扬手中的乘黄令牌。
“宋二姑娘可有和你说过她为何想去新平?”楚斯年全然没注意她手中握着的东西。
久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似有不解,又将小鹿偷偷收了回去。
“久攸说是想去新平看看瓷器,怎么了吗?”她笑着上前走了几步,本以为楚斯年会搂着她的肩膀牵她到榻边坐下,却没想到他呆愣的像个木头似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久安恍然之间像是看到了前世的楚斯年。日后他为待诏,有一段时间变得分外冷言冷语,不显情绪。彼时,他时常盯着地图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书沉思,一看便是一个下午。
大概是在一夏日午后,久安独自一人打着蒲扇在楚斯年的书房中晃荡,期间翻到了一本不入流的话本子,里头记载着各个王府中的风流韵事。她红着脸将那话本子藏了起来,想着等楚斯年回来后要一下亮出那话本好好吓吓他。
本以为他会一阵惊慌,像是被夫子抓着错的学生一样,没想到他只是面不改色,从久安手中将话本拿了回去,又随意翻了几翻。
久安清了清嗓子,背过手去,装作夫子的模样打趣道:“哟,没想到像我们楚待诏这般的高人雅士还会看话本子呀——”
她笑的眯了眼睛,本想看看他害羞的模样,却是失望而归。
楚斯年只是将话本放到抽屉里藏好,甚至还上了把锁,一本正经道:“你莫不要将我看此书的事告诉他人。”
久安暗自得意的背着他吐了吐舌头,傲娇的走开了。彼时,她还单纯的以为楚斯年内心定是羞愧极了,这才将话本锁了起来,还将自己支了出去。
可现在,她又在楚斯年脸上看到了如此熟悉的神情,面色不改,深藏不露。他不是因为害羞才将自己的情绪掩下,他只是不愿再分享他的所思所想。
直到现在,久安仍然不知道话本背后的故事。
而眼前站的笔直的楚斯年只是点了点头,他上下睨了久安一眼:“我送宋二姑娘去新平吧,你离家多日,就先回京城去吧——”
“我不回去,久攸是我的妹妹,我可以自己送她。”久安努力忍下泪,不卑不亢地看着楚斯年。
她又踌躇着上前了几步:“楚斯年,我知道生活中总有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我也有,这就是我当初来迦蓝寺找吕先生,希望向你讨一个实证的初衷。”
久安怀住了楚斯年的腰,这一次她抱的很松:“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的,我不想你一个人憋着。”
她将下巴磕在楚斯年胸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
楚斯年一下子怕是没反应过来,直到久安又用力用胳膊勒了一下他的腰他才低下头来。
他沉声道:“可我也至今未知你为何执意要来杭州?为何要查先生的惨案?——因为陈曼吗?是不是太荒唐了些?”
久安慢慢松开了他的腰,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楚斯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些什么。他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又上前抱住久安揉了揉她的眉心。说抱其实保守了,久安认为用抓为形容更为合理。
他轻轻吻了吻久安皱起的双眉,将那玉质小鹿重新栓回了她的腰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不,你说的很对!”久安一把抓住了她腰间楚斯年的手和那玉质小鹿,她抓的极紧,只觉得那小鹿硌手极了。
久安烦死了自己这个爱哭的个性,明明前世挺坚强的,不知怎的去地府走一遭泪腺发达了不少。
她蹭了蹭楚斯年的前衫,又抓了抓他的衣角:“你说的没错,有些伤痛我自己都没法面对,却逼你去与我坦诚相见。”
她听到楚斯年长叹了口气,忽然想道儿时母亲常常对自己说小孩子有什么气可叹的。也是,长大之后,人生爱恨嗔痴,更是有叹不完的气,说不全的苦。
楚斯年摸了摸她的头,用气声说道:“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他想到了那个千秋宴上盘着头跪下参见皇后的德妃娘娘。他不知道她之后的遭遇,只觉得做个被关在皇宫里的女人已经够苦了。
久安摸了摸腰间的小鹿:“楚斯年,你说山亦能争水,我是信了的。我其实——”
我虽不是凤凰,可也涅槃重生了。那这世便听你的造沟引渠,冲了他那都水殿,齐王权。
可楚斯年却捂住了她的嘴,他说:“天道万物,自有定数,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他虽不说,可他明白的。她当初莫名找到自己的笃定,对自己的莫名信赖,以及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境,楚斯年都是明白的。他们二人这辈子,怕是偷来的时光。
久安抓着楚斯年的手,潸然泪下,这辈子到底又是自己欠了他。
临近初六,到了该送宋久攸去新平的日子,大家也都开始忙着整理行李,是时候与杭州道别了。如云又是整理了好多箱行李,过年期间又购置了不少新衣,箱匣都快装不下了。
傍晚的时候,顺兮在院中小径见到了楚斯年,叫了他一声舅舅。
“哎——”楚斯年应了一声,又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本来我该送你件改口的礼物的,可事发突然,我也——”
顺兮被楚斯年那一副忙乱尴尬的神情给逗笑了,她一改往日怯色,笑着直言道:“能有您做舅舅,便是送给顺兮最大的礼了。”
瞬息万变,能寻得你做亲人,便是顺兮最大的福了。
她见楚斯年似也是要往西院走去,与自己同路,便问道:“舅舅可是要去找久安姐姐?”
“不是。”
见他并非去找久安姐姐,顺兮只当是出了什么事,慌张道:“怎的?久安姐姐出事了吗?”
楚斯年看了顺兮一眼,继续往前走道:“不是的,我是去找宋二姑娘问些关于新平的事儿。”
“哦,这样啊。”顺兮自觉失言,不紧不慢地走在楚斯年身边,再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西院,目送顺兮回屋后,楚斯年敲响了宋久攸的房门。
宋久攸见来人是楚斯年,大胆调侃道:“哟,真是稀客呀,没想到这西院除了姐姐的屋子你还会来我这处。”
她也不管楚斯年是什么感受,就直接将他晾在门口,自顾自的进门坐下倒了杯茶喝。
她翘着腿,一幅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所谓何事的模样,拿腔拿调道:“我姐可是没那么好哄的——说说吧,你们到底怎么了?”
楚斯年很自然地坐在茶桌边,也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完全不接她的话茬:“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宋二姑娘为何要去新平的?”
“你姐姐说,你是为瓷器而去?”
宋久攸听他丝毫没有将自己的问题放在眼里,不由翻了个白眼。看着他那一脸运筹帷幄的样子更是觉得心烦,扁了扁嘴道:“对啊,你干嘛?”
“这隐藏的米粮若是一直待在杭州城那便是百姓的粮,可你们却发现了这个——”楚斯年伸手随意指了指她腰间挂的玉牌:“你知道我在肃山上是被谁救了吗?”
“谁?”宋久攸下意识的护住了腰间的玉牌,楚斯年自然也将此看在眼里。
他的手指又开始点着桌面:“是齐千屹——他还和我说他是从新平而来。”
“新平——”宋久攸失神喃喃道。
“那你去新平是不是也是齐千屹和你说过你才想去的?他可有说是为何去新平?”
宋久攸紧张地捏了捏手,明白现在不是和楚斯年耍脾气的时候,老实回答道:“他,他说是新平有一批瓷佛要走水路运往京城。”
被楚斯年这么一点拨,她才恍然大悟为何那乘黄令牌会出现在西湖水下木仓。待宋久攸反应过来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见他早已夺门而出。宋久攸望着面前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只觉得背上凉透了。
初六一早,宋久曜便备好马车准备送他们出发了。久安自是想着这在路上被耽搁的时间能少些,再少些。这时间当真是掐的刚刚好,瓷佛需经水路运出,太仆寺都水皆奉旨运佛,扬着皇家的旗号,在期间将杭州私碾的米粮运往别处又算是什么难事呢?
楚斯年见久安愁眉苦脸,拍了拍她的肩以做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抱了抱要留在杭州的宋久曜。
“久曜哥哥保重,要多往家里写信才是。祖母想你想的紧。”
宋久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路顺风。”
他见着妹妹们上车只觉得内心感慨万分,明明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将他们迎进宅院,这回又要送他们走了。
宋久攸也是念哥哥念着的紧,马车都走起来了她还探出身子甩着帕子向他告别,这叫他怎么放心的下。
他站在原地呆了好久,一路目送着他们,直到马车消失的无影无踪,宋久曜才摇摇头一人独自往那空旷宅院走去。
而在小巷背后也有一人,一路目送着他们离开。他颇为感慨又颇为痴恋地望着楚斯年,实在是很难将眼前玉树临风的少年和那三岁要趴肩肩举高高的孩童联系在一起。
他见那少年颇为成熟的拍了拍丫头的肩,心中释然了。
哎,年轻人一切安好,老头子们着什么急啊。
他大笑着,唱着山歌,趟着草履向巷子深处走去。
“三月桃花满树红——小妹生的哎哎哟笑蓉蓉来嫲哎哟哦——”
自此,没有一个人再记得许道宁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忘了。
“行到水穷处”卷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下一章就换地图到新平了。
因为做了个小手术伤口有点疼没有按时更新,给这章评论的朋友发个100jj红包(时间到下章更新为止,也就是明晚),同时也庆祝一下“行到水穷处”卷的结束(撒花撒花)
这节故事中真的很爱许道宁啊,再也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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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居然还没朋友来领红包,那就明天再更新吧(又在为自己拖更找借口 哈哈哈哈哈)么么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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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