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看那池塘：“学子们经常讨论一个问题，马载着人在路上飞奔着，可此时路面上出现了几孩童。假若人扭转缰绳，马和人就会撞到树上撞死，可孩子能活。假若任由马继续奔腾，孩子们则会被撞死，而马和人却能活。”
他擦了擦脸：“以往一直觉得这论题虽说无解，可若硬要辩出个胜负，也不算事难事。可现在……我参悟不了。”
久安与他并肩站着，那湖面已重归平静：“你知道吗——”她哽咽了一下：“我好像从未和你坦诚过我为何执意要来杭州……”
她没敢去看楚斯年的脸，只听他轻笑了一声，如枯树苍凉，如烟云寡淡：“你当时说——想拼一个也许。”
是啊，她想拼一个‘也许’。
这声‘也许’，将久安拽回了这世迦蓝寺初见，梦中倒落的先生，先生的棺木，陈曼的坠湖，一切都像是走马灯似的。明明是亲身经历，此刻想来却好像走马观花一般，模糊了前世今生。
“怎么样？我猜你的那个‘也许’应是拼到了吧。”
“拼到了——所以，我已经没回头路了。”
站久了，她只觉得脸已经冷到不像是她的了，鼻子耳朵都要冻掉了。久安转过身，与楚斯年算是背靠背，也算是肩并肩：“杭州的城民我不会弃，可都水背后的人，我亦不能容他逍遥法外。”
久安抓了抓楚斯年的手：“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吕先生托梦给我的话吗？——汝以鲜血祭吾身，吾定不辱使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的手是冰冰凉凉的，久安转头看了眼他的样子，楚斯年低着头，不再看池塘。
很抱歉，这样逼你长大。
久安捂暖了他的手，想了想还是往回走去，留他一人在池边，倒有了几分许道宁渔人屏风的味道，他活在鱼儿吐的泡泡里，飘于人间。
初二，家家户户都得走亲访友，一大早便有不少宋久曜在杭州的朋友前来拜年。其实也说不上是友人，大多还是为了“宋府”这个名号而来的官场上的政客。
久安拿上了之前备的新做的棉被，一些锅碗和蜡烛准备再去见见许道宁。出去的时候，在园中见到了荡秋千的宋久攸。
她两手抓着绳子，头抬的高高的望着天，嘟着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久安知道最近因为其他事，对久攸没那么上心，而她现在应是最需要自己的时刻。
宋久攸偏了偏头瞧见了久安，忙从秋千上下来，见如云提着大包小包的站在一旁，她歪了歪头问道：“姐姐是要出门吗？”
久安用手蹭了蹭裙子，眼神晃悠了一下：“啊，是，是要出去。”
她想了想还是又问了一句：“我打算去趟肃山，你可愿随我去山间散散心？”
宋久攸挺自然的摆了摆手，又坐回了秋千上：“不用了，姐姐只管去便是。”
她见久安依旧是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这才佯装轻松地笑了笑：“我待会和顺兮街上去呢。”说着用手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久安又从头到脚将宋久攸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点了点头。
宋久攸见姐姐一步三回头出不了门的样子，急的将她推了出去。
“好啦好啦，我是真的要和顺兮出门去。你也快去吧，记的这次带上十一啊。”
说起顺兮，久安这阵子也有段时间没和她好好说过话了。知道她前阵子已经拜访了些姓楚的人家，却不知道最近寻的如何了。
“哎——”她正欲询问，可见久攸一心想让自己走的样子，便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送久安出门后，宋久攸便和顺兮提着几个小篮子出门了。
大年初二，街上走亲访友的人不算少，水门大街亦如往常般热闹。可也正是因初二，街上没什么摊贩，大多是来往行人，这才给了顺兮个空档坐下。
宋久攸帮她理着篮里带来的那些帕子，又将其一条条的摆出来，嘴里还不住的念叨着：“你说说你，这大年初二的不好好休息还要出来摆摊。”
相处了这么久，顺兮也早把宋久攸的脾气给摸透了。虽然听上去口气很是嫌弃，可顺兮知道那是因为她念着自个儿呢。
她的中指指节上生了茧，将帕子都摆好，又垫了一个麻袋，便席地坐在了石阶上。
“宋家的恩德我是还不起了。”她朝宋久攸灿烂一笑：“可我总不能事事都消耗着久安姐姐的善良，你的热心，还有你兄长的大度吧。”
顺兮双手摊开，指了指摆好的摊子：“我也就会这些，能赚多少是多少嘛——起码在我寻家登门拜访的时候，可以靠自己的钱去买些见面礼吧。”
见顺兮坐在地上，宋久攸推了推她的肩膀：“这大冬天的别坐在地上啊！青石板上该有多冷啊，别坐坏身子。”
顺兮轻轻握住了宋久攸的手：“没事的。啊，对了——”她眼睛一亮，又从布包里掏出了个小木板凳。
“久攸姐姐坐在上面吧。”
看着她盈盈笑脸，宋久攸觉得挺心疼的。顺兮知分寸，体贴他人，却不疼爱自己。相处以来，她也渐渐发现了顺兮和其他小姑娘不一样的地方。
她怕人，尤其是男人。
宋久攸不知道她之前经历了什么。虽说是住在一起，可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她从未听顺兮提起从前。
顺兮的手上，除了茧子，还有大大小小的针眼。可她的绣工好极了，宋久攸第一次见到她绣的帕子时便怔住了。绣工那样好的人，怎么还会不小心用针戳到自己呢？
宋久攸坐到了顺兮准备好的凳子上，看着她忙忙碌碌，小手动来动去，想将摊子摆的再好看些好吸引路上准备去拜年的夫人们。
她的手和耳朵都红红的，长满了冻疮。宋久攸从来没长过冻疮，可她却听如烟说过。她说如果之前长过的话，来年很容易会再长。这玩意长了又疼又痒，想来是很不好受。
宋久攸坐在顺兮的后侧，从凳子上望着顺兮坐在地上的背影，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之前楚斯年对姐姐说的话。的确，他们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自己再怎么帮忙，也不能真的帮她。
也许，自己的帮忙，在她看来根本不是帮忙。
宋久攸又想起了父亲经常说起的《道德经》：
“天地不仁，待万物如刍狗。 ”
可正因如此，万物才比天地更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要如何做才能得以昌盛不衰。
宋久攸叹了口气，转而吆喝道：“卖帕子嘞——瞧瞧我家阿妹的绣工——都是京城最流行的款式！”
听到这惊雷般的声音，顺兮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又回头诧异地看了宋久攸一眼：“久攸姐姐——”
宋久攸神采飞扬，对着顺兮抬了抬下巴，又继续喊道：“卖帕子嘞——京城太太都喜欢的款式——拜年送礼好选择！”
一位牵着和宋久攸一般年纪姑娘的妇人走了过来，拿起地上摆的帕子端看了起来。
妇人搓了搓帕子：“这料子倒还算不错。”
“这是素软缎！虽说是比不上锦、绫、绸，可用来做手帕也是极好的！”顺兮激动地站起来，向那妇人解释道。
说完后，她又像是失了力气，怯懦地站在一旁不敢再说一句话。
宋久攸从后走上前来，拿起了摊子上摆的和那妇人手中一摸一样的帕子。她将绣面展示给那妇人看：“这帕子上绣的是北宋文同的竹画，京城很是时兴呢！夫人要是买了去送人也是送的出手的。”
顺兮感激地看了宋久攸一眼。宋久攸也很潇洒地轻微摆摆头示意没事。
那位妇人身边站的年轻姑娘看起来倒是对这帕子很感兴趣。宋久攸悄悄顶了顶顺兮的胳膊，她这才一下怯步上前，手在空中尴尬的不知道要往哪放。
“我瞧姑娘您身上绣了竹子，想来也会喜欢这帕子上的绣花的。”
那姑娘欣喜地看了顺兮一眼，见她不敢迎自己的目光，眯了眯眼道：“人人都绣花，你为何绣竹子？”
“啊——”顺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姑娘要是喜欢花，我这也有根据北宋黄居寀画的牡丹，水仙，兰花所做的帕子。”
她又蹲下去将绣花的帕子都给找了出来，提在手上：“姑娘可以看看这些，都不贵的，只要十五钱。”
年轻姑娘笑眯眯地看着顺兮，拿过她手中那条绣水仙的帕子，夸张道：“十五钱还不贵呐？”
顺兮急的往后看宋久攸，见久攸姐姐偏头看向别处，瞬间慌了神：“要是觉得太贵的话，可以还价的……”
她唯唯诺诺地说着，就快将头低到地上去了。
旁边的妇人拍了拍年轻姑娘的肩：“行了，咱们还得去拜年呢！”
就在顺兮以为她们要离开不买的时候，那年轻姑娘拿了一条竹子帕子，一条水仙帕子，又递给了顺兮三十钱。她眉眼弯弯：“我喜欢绣竹子的女孩子。这两条帕子我都拿了。”
大概是看着顺兮可爱，她又拍了拍顺兮的头：“妹妹也要像竹子一样长大呀！”
顺兮懵懵地望着年轻姑娘和妇人手环着手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赚的那三十钱。
宋久攸环住了她的肩膀：“你瞧，我们顺兮可以自己赚钱了。”
顺兮扭过头看了眼宋久攸，迟疑道：“我——”
“哎，好啦，顺兮已经可以自己摆摊啦！”宋久攸将顺兮拉到她为自己准备的板凳上坐好。
“我走啦！”宋久攸又怕顺兮以为自己嫌弃她，加了句：“你也知道我这人淘气的很，见水门大街上这么热闹也实在是耐不住啦！我先去逛逛，嘻嘻！”
“顺兮要像竹子一样长大哟！”
她笑着扬手走开，却在下一个街口躲进巷子里，悄悄望着顺兮。见她眼里慢慢浮现自信，宋久攸也觉得心里开心极了，那是暖暖的，甜甜的，想来姐姐看自己乖巧的时候也常会有这种幸福的感觉吧。
她正看的出神，却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在盯着她。
宋久攸抓着墙壁，慢慢回头，果真有一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她身后。
她放松了手，又掸了掸抓了一手的灰，眼神飘了飘，若无其事地说：“哦，是你啊。”
水门大街上的顺兮在宋久攸走了后怕自己摆的帕子不够漂亮，重新排了一遍又一遍，却都不甚满意。
她正忙的起劲，忽然被一阴影笼罩了起来。
那人蹲下身，随手拿起了地上的一条帕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请问这帕子多少钱？”
来人看起来和楚斯年差不多大年纪，十七八岁的模样，谈吐之间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顺兮见了他，却还是不免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方才建立的自信又在瞬间瓦解。
顺兮讨厌所有年纪的男人。
那男子见顺兮不说话，又拿着帕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请问这条多少钱？”
顺兮抬头看了一眼那条帕子，这是自己今天备的唯一一条嫩绿色的帕子，上头绣着如意纹。
“这，这个十五钱。”
那人很是爽快，二话不说便从荷包中取了十五钱给顺兮。
他起身的时候，顺兮瞧见了他腰间系的香囊，和帕子一样的花色，一样的绣纹，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男子发现顺兮正看着腰间的香囊，笑意如蒲公英般，虽有，可脆弱得像是一吹即散。
“如你所见，这香囊对我很重要，今日能见得一样的花色，还得多谢谢你，新年快乐。”
顺兮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这才回过神来轻声嘀咕道：“久攸姐姐也从我这讨过条一模一样的帕子……”
香囊踢了踢玉质小鹿：我才是全文最火的。
小鹿：我可是在17章就出现了，比你出现的早！
香囊：我一共出现了3次！啊，不，也可以是4次！而你，哼哼，不过出现一下就没了。不信你问问，有谁记得你是个啥玩意。
-------
再过几章差不多就又该换地图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