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深处,两尊王座凭空悬浮。
慕思虞站在岸边,接受审问。
白无常端坐在王座之上,一册古朴发旧的符箓悬浮在他面前,他一手漫不经心地翻页,一手执着笔。
“姓名。”
“慕思虞。”
“性别。”
“女……”
“家住何处?”
“你把我锁过来的,你不知道?”慕思虞忍不住抬眸,望向高座上的两个身影,语气里带了几分火气。
起初她还能耐着性子回答,但这话问得实在荒谬。
目光扫过冥河里那些神情呆滞,漫无目的前行的鬼魂,不由得心中暗想:“冥界这效率,这河里的魂怕是得渡上三年吧?”
“晤……”白无常被噎了一下,随即为了找回场子,扯出一个淡笑,“你当我们鬼差很闲?这这么多魂,难道每只的名字我都能记住?”
见慕思虞撇过头不吭声,他歪着头,似乎真的在努力回忆,沉思了好一会,才缓缓落笔记下。
黑无常则倚在另一尊王座上,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单手支着下颔,半阖着眼。
“天道,人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阿修罗道,你……”白无常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选天道!”慕思虞语速飞快,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
他白了她一眼,“没让你选。”
“……那你念什么?”慕思虞下意识低头,脚尖踢了踢不存在的石子。
眼前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映入眼帘,娇艳欲滴的红色让她心中莫名起了一股郁火。她伸手去薅那花瓣,直到薅得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花蕊,这才心有不甘地停了手。
白无常依旧垂着眼,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漫不经心应她,“冥界自然是有冥界的规矩,每只魂,依生平善恶投胎六道。你嘛,畜牲……”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抬眼间瞥见颓然蹲在地上的慕思虞,以及她的脚边散落一地的,熟悉得刺眼的忘川花花瓣,目光触及那光秃秃的一根花蕊时,几乎不可控地发出怒吼,“慕思虞!你在干什么?!”
这次他记住了!
哪怕遗失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自己的名字都忘的一干二净了,“慕思虞”这三个字,也会牢牢刻在他的脑子里!
慕思虞被他这一声怒吼,吓得骤然站起来,“我……我不想去畜牲道。”
牛马已经当得够久了,她这次想做个人。
“还想去畜牲道?”白无常的脸时而苍白时而铁青时而骤黑,他气急而笑,叉着腰悬在冥水面上来回踱步,倏尔猛地停住,指向慕思虞,声量陡然拔高,“现在就算你跪下来求我,也绝不可能我告诉你!”
黑无常这才微微抬眼,目光扫向那地上撒了一地的凄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心情似乎颇为大好,“聿白,你的花,好像秃了。”
“会有人去殉它的。”聿白冷笑一声,从齿缝间挤出回应。
鬼魂成为鬼差时,都会有一朵忘川花,一册符箓。每完成符箓上的一个任务,忘川花便会生出一瓣花叶,待忘川花长成,即可高升。
按理说,这忘川花应当是放在隐蔽之处,好好保管。
只是白无常处处被黑无常压上一头,灵力不如他,身手不如他,长得不如他,好不容易这忘川花的花瓣比他多上一瓣,这还不得好好放在他眼前,显摆显摆?
却不料竟然被一个凡人,祸害得只剩下了根。
聿白踩着冥水,缓缓移向慕思虞,月白长袍被夜色笼上一层薄纱,高帽不知何时已经摘下,露出一枚精致的银白镂空莲花冠。
他嘴角微微上扬,停在一个极其标准的位置,很是温柔。
可眼前的聿白笑得越温柔,姿态越是优雅端庄,越是扮演温润谦和的翩翩公子,就越刻意,越吓人。
慕思虞心底发寒,止不住地颤抖。
直到,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聿白被一道距离慕思虞一尺远的屏障拦截在外,他不管不顾,抬手凝起灵力接连轰击屏障。
但慕思虞看不见灵光。
在她看来,这人隔空打了十八套拳之后,气急败坏,猛地张嘴,啃咬空气。
……哎形象啊形象!
好歹也是个冥界高官,冥界的颜面还要不要啊?
折腾半晌,聿白面色阴沉,猛地转身,掌心凝起一道白光,狠狠朝身后高座上的那道黑影砸过去,“今玄!你什么意思?”
白光在高座身边炸开,激起一阵水花。今玄依旧保持着支颐的姿态,那水花却像长了眼似的,乖乖避开他,溅落在别处。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若是杀了她,你就得替她投胎了。”他声音平淡,倏尔指尖微动解开屏障,“去杀了吧,得闲了,我会去猪窝探望你的。”
聿白:“……”
慕思虞:“……?!”
猪窝?!
不要啊!她绝不要当一头猪!
“我不想当猪!”慕思虞惊恐摇头。
“你就得当猪!”聿白一面朝她龇牙,一面小心翼翼将花根上只有花蕊的忘川花护在怀里。
今玄似乎来了兴致,身形微微一动,瞬移到慕思虞面前,“你不愿?”
此刻离得近了,慕思虞这才看清这二位无常的差异。
一个看似温柔谦和,实则阴晴不定,喜怒形于色。
一个看似冷若冰霜,实则心思深沉,喜于将别人玩弄于股掌。
这二人衣着一黑一白,并蒂莲样式的发冠一人一半,居然就连性子都是一阴一阳。
“那你说说,你想如何?”今玄淡淡斜睨着她,冷着眸子,“微弱如蚁的你,又想如何?”
“我……”慕思虞一时语塞。
她想问她能不能做人,若是做人,投胎能不能回到现代?
若是投到古代,清贫之家,父母慈爱也罢,若是不慈爱,将她养到识人清明,让她离开也好。
可若是看她是女子。
幼时被卖作童养媳,嫁个终日酗酒殴打她的恶汉,挨打受骂是常态。
成年后又逼迫她怀胎生子,男胎重蹈覆辙,女胎重复她的悲剧,一生被禁锢在方寸之地,为人妻为人母,生不如死,呆滞麻木,代代如此,代代轮回。
直到千年之后,才能走到她的来时路——她魂穿前的现代。
慕思虞用力摇摇头,这代价太大了,她赌不起。
“我……鬼差还缺人吗?”她忽地抬头,看向今玄。
未等今玄回应,聿白忽地蹿出来,将慕思虞一脚踹进冥河,“你跟她废话什么?”
慕思虞猝不及防,猛地坠下去。
冥水冰冷刺骨,凶猛可怖,势不可挡,不久便将她吞没。
水面逐渐恢复平静,二人正欲离开,转身间,一只白皙的手抓住岸边,从水里冒出一颗头,大口喘气,“考……考虑一下我!”
今玄见状蹙着眉露出疑惑的神情,聿白更是一副“冥水怎么回事,失灵了吗?怎么没把她淹死”。
慕思虞趁这空隙立刻开口,语速飞快,“我性格沉稳,执行力强,乐观忠诚,敢于挑战。不会的我可以学,我心理素质好不怕鬼,从小就看恐怖片,有先天优势!我勤奋,我什么都能干!”
聿白站在今玄身后,恶狠狠地瞪着慕思虞,那眼神恨不得要将她立刻生吞活剥吃了!
修罗殿就算忙死,将他一人当作十人用,他也绝不想再见到慕思虞。
直到听到那句“我什么都能干”,眼睛骤然一亮,心中大喜,赶紧上前将今玄挤开,热情地拉着慕思虞的手,满脸堆笑,“缺,太缺了,我们修罗殿就缺阿虞你这种人才啊!”
他拉着慕思虞,一路话家常,一路朝修罗正殿走。今玄默不作声跟在身后。
片刻后,慕思虞望着眼前景象,盯着掉了一半牌匾的茅草屋,发出疑问,“这修罗殿……怎么跟你说的不太一样?”
方才说的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宇,雄伟壮观的九层宫阙,求而不得的琼林仙树,好像跟破烂不堪的茅草屋没有太大的关系吧?
“那个嘛,过两天就有了。”聿白干笑两声,推开吱呀作响的门。
他掏出一卷同样古朴的册子,吹了吹桌案上的灰,将它摊开,上面只写着“聿白”“今玄”两个名字,其余大片空白。
他将一支笔递到慕思虞手里,“只要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你就是我们修罗殿的预备鬼差了。”
“这上边,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慕思虞盯着那大片空白,有种不好的预感。
聿白却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模样,沉声道:“自然不是什么鬼差,都有资格进入修罗殿的。”
慕思虞想起阳间传说,黑白无常的地位似乎不算太低,想必修罗殿的门槛确实很高。
她点点头,握紧了笔,正欲在册子空白处落下自己的名字。
一直沉默的今玄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你确定要签下?”
慕思虞迎上他的目光,用力点点头,“我确定。”
他松开慕思虞的手,避开聿白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签下此契,成为鬼差,永不入轮回,你再也无法做人了,你也愿意?”
“我愿意。”
不是的,她当然愿意做人,如果可以回到现代的话。她还没来得及浪迹天涯,没来得及拥抱大好河山,没来得及做太多太多的事情。
可是,现代的她已经死了。
若是投胎被束缚在古代,她宁可这辈子搏一搏。
另外,她不想当猪。
“鬼差,很辛苦。”今玄看着慕思虞,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怕吃苦。”
“鬼差吃死人骨头,吃恶鬼魂魄,你吃得下吗?”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
“……生吃吗?”慕思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能不能捡回来洗净煮了再吃?生的吃不下……”
今玄:“……”
聿白:“……”
名字落定瞬间,万籁寂静,万物静止。
聿白缓缓上前,微笑抬手,搭在慕思虞肩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我说过,会有人去殉那株忘川花的,小朋友,你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