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安安睡觉爱打滚。
她一个翻身,滚出了王绮玫的怀抱。
王绮玫没有醒,但是能感觉出怀中空了一块儿。睡着的她眉头不自觉皱起来,慢慢头重脚轻,仿佛被卷进一个湍急的漩涡之中。片刻后,她又回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场景——
破旧的楼房,怀孕的女人,暴躁的男人。
以及,一盘被扫落在地上的青菜。
盘子摔得四分五裂,一片片瓷片亮出锋利的尖,泛着冷光。
“每天就会做这些绿油油的东西来,怪不得老子股票总赔,都怪你这个晦气东西!”他越说越火大,扬手就狠狠甩了女人一个耳光!
面容模糊的女人猝不及防摔在地上,肚子立刻传来一阵痉挛的疼痛。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王绮玫能感觉得到,女人痛苦极了。
“住手!住手!她怀孕七个多月了,你怎么可以打她?!你这是杀人!混蛋,你去死吧!死吧!”王绮玫疯了一般尖叫,眼球凸出,怒火和痛恨变作红色的毛细血管爬满眼白,伸手就朝胡伟的脖子掐过去。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死他!
杀死他!
可是,她像空气一般,整个人从胡伟的身体穿了过去,没有伤到他分毫。
而地上的女人,已经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从身体中流了出来。
湿漉漉,黏糊糊,不知是羊水,还是鲜血。
胡伟看见女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呻\\\\吟,怒气更盛,一脚一脚朝着女人的肚子狠狠踹过去,嘴里不断咒骂:
“贱人!揣了个晦气东西!一对晦气!”
“X你M!咒的老子赢不了钱!”
“打死你!打死你!”
“都给我去死,死吧!”
“贱\\\\货!”
……
王绮玫几近崩溃,尖叫着一次又一次地想推开胡伟,想从厨房拿刀砍死这个畜生,却一次又一次失败。
她就像是个透明人一般,用尽了全力,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女人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暗红色的血流了满地。她倒在血泊之中,瘦弱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疼痛而不断抽搐,羊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扩散。
王绮玫崩溃又无能为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外面有人猛的敲门大喊:
“胡伟!开门!警察来了!快开门!”
胡伟累得呼呼喘气,如梦初醒般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敲门声越来越重,外面邻居也越来越多,胡伟慌张地左看右看,想从厨房窗户逃走。
所幸这座老破小的楼房,木质的房门已经不那么结实。外面的邻居们喊着口号,合力将门踹开了。
看见地上的女人都惊呆了。
原来是邻居听见女人的惨叫声和胡伟的咒骂,知道不好,赶紧叫了人来一起救人。刚刚说警察来了,也是为了吓唬胡伟,让他不敢再动手。
邻居们看见危在旦夕的女人赶紧拨打了120,有实在看不过眼的,拎着拳头就将胡伟揍了个鼻青脸肿,将他绑住手脚看管起来等着警察过来。
120的车声没一会儿就响起,由远及近。
女人最终被抬上担架上了车,往医院去了。
王绮玫跌坐在地上,心如刀绞,哭得没有了声音。
……
“……妈妈,妈妈醒醒!妈妈!”
熟悉的童音将睡梦中的王绮玫拉回现实,她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模糊一片。
枕头也湿了一大片。
安安的一只手放在王绮玫的小腹上,圆圆的小脸上满是疑惑不解,还有一丝陌生和困惑,看着王绮玫。
她伸出另一只肉乎乎的小胖手在她眼角揩了一下,“妈妈你很不舒服吗?你怎么哭了?”
王绮玫呆呆坐起身来,思及梦中愈见模糊的情形,虽然想不起什么来,但心像被活生生剖开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被呼啸的冷风持续穿过。
她猛然抱住懵懂的安安,祈求一般喃喃道:“宝贝,永远不要离开妈妈,好吗?”
安安也用力搂紧了王绮玫的脖子,小脸上从未有过的郑重:“妈妈你做噩梦了吗?别怕,安安保护你!”
直到手机的闹铃声响起,才将这对母女分开。
出去洗漱,陈奕霖刚好收拾妥当。
他的眼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显然晚上没有睡好。
王绮玫同样脸色憔悴。
二人对视一眼,招呼都没有打,默契地错开身各自忙碌去了。
今天周五。
将安安送到幼儿园后,王绮玫没有回家。
她心事重重地挥手打车,去了滨海医院东边的一片还未拆迁的平房区。
因为这一片有大医院,还有火车站,地价很高,谈不下来,所以还未被开发商买下来。
平房区最东边连着村子里庄稼的地方,有一座小院。院墙不高,一面斑驳,另一面,爬了满墙绿油油的爬山虎。期间还零星开着几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院门也是木门。
这是村子里何老太的房子,这么多年一直空着。
三年前,一对古怪的姐妹租下来搬到了这里。
姐姐名叫央央,终日穿着个宽大的黑色斗篷,脸藏在斗篷大大的帽子下,微微垂头,根本看瞧不清容貌。只在行动间能间或看见脸上的一抹病态的苍白,几近透明,被那帽子的黑衬得有些渗人。
她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行动迟缓而僵硬,就连语速都缓慢且诡异,听得来费力得很。
偶尔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像是风干的树木划过坚硬的岩石,干枯刺耳。
这一片的人,都叫她“怪胎”。
相比起来,妹妹阿采更像是一个正常小孩,也不过是“像”而已。
外表看起来同十岁的孩子无异,只是不爱笑,说话的时候语气极为冷淡,很不像这个年纪孩子的语气。
刚刚到这里,她去上学,有些熊孩子欺生,就欺负她。
她没有当即打回去,黑黢黢的同仁盯着欺负人的人,说了一句“晚上别睡太死,会尿床”。
那些小孩不信,他们都上二年级了,早就不尿床了。
可晚上,这几个人竟然真的尿床了,免不了被父母打一顿。
第二天,这几个人就老实了,没有再招惹阿采。可晚上,还是尿床。
有胆小的就哭着来和阿采道歉,阿采“嗯”了一声就算是原谅他,这一天晚上,别人还尿床,这个人竟神奇地好了。他转天就告诉了其他人,其他人也纷纷来道歉,这事才算完。
阿采的怪异也被他们传开,有些人觉得阿采是给他们下了什么咒语,有些无神论者不以为意,说就是个心理暗示罢了。
但不管怎样,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人再敢惹阿采。
想着想着,王绮玫就走到了小院的门口。
古旧的木门上贴着褪色严重的福字,老旧得不像这个时代的建筑。
王绮玫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抬了几次手,却没勇气敲响。她反复再三思虑,最终深呼吸几口气,还是转过了身。
毫无征兆地,院门里传来央央艰涩的声音:“进来。”
王绮玫要离开的身子一僵,心猛烈得跳起来。她握紧拳头,喉咙发干,用力咽了咽口水。
长长出一口气,终于转过身去,推开了院门。
央央正穿着黑色的斗篷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滚烫的阳光落在她黑色袍子上就像是被吸进去了般,消失了。
今日天热得厉害,王绮玫身上已经冒汗,手心一片湿漉漉的黏腻感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还有,二十六天。”
央央率先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那样沙哑干枯,说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情绪,更像是电子机械读出来的。
王绮玫知道她话的意思,听见那个数字,她双腿一软,差一点就站不住。
她猛然蹲下去直直看向央央的眼睛,声音颤抖:“我不想失去她。”
这是王绮玫第一次看见央央全部的容貌——
央央黑黢黢的瞳仁速度极其缓慢地转了转,落在王绮玫脸上。
那是一双沉静而空洞的眸子,桃花花瓣一般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扬。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却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情绪。
“很快,就会有,结果。”她缓慢说道。
王绮玫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央央收回目光,头往椅背上靠了靠,声音小了些,“你该相信她,回去吧。”
王绮玫还想说话,央央已经闭上双眼,一副不会再开口的架势。
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哭得浑身颤抖。
人间万事,知易行难。
她对自己尚且没有信心,更何况一个三岁的孩子呢?
央央一直闭着眼,没再说话。
王绮玫忘记了自己是何时回到家的,她什么也不想做,倒在柔软的沙发中,拿出手机,贪婪地看着监控中安安肉肉的脸。
这个孩子就是传说中的天使宝宝,从小就乖巧听话,天生带着人缘,小朋友都喜欢和她玩。
王绮玫教养她也异常上心。
在不知不觉中,三年的时间就这么悄然划过去了。王绮玫能感觉到安安越来越独立,尤其是上幼儿园之后,小家伙表现得太棒太优秀了。
可王绮玫此刻却惧怕孩子的独立,恨不得安安一辈子需要她陪!
看着看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扭曲。
如果这个孩子骤然离开她,那么她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了。
她不能失去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