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这个如同冰冷铡刀悬顶的期限，并未在玄冰殿内激起任何涟漪。至少，表面上如此。
燕溯依旧沉默如亘古玄冰，按时出现，渡送剑元，喂服灵药。那些明虚真人留下的、价值连城的固本培元丹药，被燕溯以自身精纯灵力化开，小心翼翼地渡入榆谙口中。
药力入体，如同泥牛入海，只能激起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机涟漪，便被那本源崩裂的深渊和蛰伏的毁灭力量贪婪吞噬。
榆谙的状态，如同被冻结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深度昏迷取代了之前的断续清醒，灰败的脸色不见丝毫好转，气息微弱得如同一缕随时会断的青烟。
唯有在燕溯渡送剑元或喂药时，那极其微弱的生命脉动，才稍稍明显一丝，证明着他尚未被死亡彻底拖走。
外界，剑宗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已全速运转。肃杀之气弥漫群峰，弟子们行色匆匆，剑光往来穿梭。
北境、西陲、东域三处魔灾之地，不断有染血的剑符传回，战况胶着，伤亡数字触目惊心。魔族的试探越来越频繁，规模也越来越大，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预示着更大风暴的来临。
庚金钟鸣的余威尚在，战争的阴云却已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剑宗弟子的心头。
然而，在这孤峰绝顶的玄冰殿内，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紧迫，都被那厚重的禁制和殿内无边的死寂所隔绝。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冰冷的寒气、苦涩的药味，以及那持续不断、无声流淌的温润剑元，固执地守护着莲台上那抹脆弱的雪白。
*
不知是明虚真人那些顶级安魂丹药起了些许作用，还是燕溯持续不断的守护剑元终于触及了灵魂深处被冰封的角落，亦或是那蛰伏的毁灭力量在一次次压制下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波动……
这一夜，榆谙那死水般沉寂的意识之海，终于不再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痛苦与破碎的梦境。
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混乱而强烈的感官冲击。
首先是颜色——铺天盖地的、粘稠的血红。染红了整个视野，染红了破碎的天空，染红了脚下堆叠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某种冰冷的、嶙峋的轮廓。
这血色如此浓郁，如此刺目，带着浓烈的铁锈腥味，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一同浸透、窒息。
紧接着是声音——足以撕裂耳膜的轰鸣。是无数生灵临死前发出的、扭曲到极致的绝望哀嚎与愤怒咆哮交织成的恐怖交响。是空间被巨力撕扯、法则崩碎发出的刺耳悲鸣。
在这片混乱的、令人疯狂的声浪中，一个更加清晰、更加穿透灵魂的声音猛地刺入——
“呃啊——！！！”
一声短促、痛苦到极致、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悲鸣！那声音充满了不甘、决绝，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这悲鸣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榆谙混沌的意识，带来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这声悲鸣，就是他自己。
剧痛之中，混乱的梦境碎片开始加速旋转、碰撞。
破碎的光。
一道冰冷、璀璨到难以形容的光。它横亘天地，如同冻结的星河，涤荡着一切污秽与黑暗。光芒所过之处，似乎有无数的狰狞黑影如同冰雪般消融。但在这极致辉煌的光芒核心，榆谙却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自身也一同撕裂、一同冻结的……
冰冷与痛苦。
模糊的影。一道孤绝挺拔的身影，似乎就站在那璀璨星河的源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种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决绝意志。
然而，这身影周身的光华却在剧烈地明灭、波动，如同风中残烛。榆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身影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源自内部的恐怖压力，仿佛整个天地、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要将他彻底碾碎
然后，是“坠落”！
无力的、绝望的、如同星辰陨落般的下坠感。那璀璨的光芒在眼前迅速黯淡、熄灭，那孤绝的身影在血色的天幕中划出一道凄美的流光，如同燃尽了最后的灯油。
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任何依托，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着最后一丝意识。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仿佛要坠入永恒的虚无……
“不……不要……” 昏迷中的榆谙，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破碎音节。他的身体在玄冰莲台上无意识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在梦中经历着那可怕的坠落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单薄的里衣，灰败的脸上浮现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紧蹙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溢出，染红了新换的雪白大氅领口。
这异常的动静，立刻惊动了静立在黑暗中的燕溯。
墨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莲台之畔。他深邃的眼眸在触及榆谙痛苦颤抖的模样和唇边新溢的血迹时，瞬间沉凝如渊。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俯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轻缓却坚定地覆上榆谙冰冷颤抖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按在他剧烈起伏的心口。
磅礴精纯、带着守护意志的温和剑元，如同两道温暖的洪流，小心翼翼地渡入榆谙体内。
“凝神！静心！” 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试图穿透那混乱的梦境，将榆谙的意识拉回。
剑元入体，如同定海神针，强行压制着榆谙因噩梦而濒临失控的气息，抚平那些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再次濒临断裂的脆弱经脉。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守护之力，如同一道温暖的堤坝，暂时阻挡了梦境中那汹涌而来的血色、悲鸣与坠落的冰冷绝望。
在燕溯剑元的强力介入下，榆谙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但梦境并未完全消散。
那些混乱的碎片开始淡化、重组……
血色褪去了一些，显露出一个更加清晰的战场轮廓——断壁残垣，魔气滔天，无数身影在绝望中挣扎、湮灭。
那璀璨的星河剑光变得清晰了一些，剑光尽头，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回头望了一眼？
那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
而在那身影彻底黯淡、化作流光下坠的最后一瞬，在那片被血色浸染的破碎苍穹之下，在无数道模糊身影的远处，在那混乱战场的边缘……
榆谙“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墨色的身影
孤绝，挺拔，如同万仞孤峰般矗立在混乱的风暴边缘。
虽然距离极其遥远，画面模糊得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但那身影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冰冷孤高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恸
的气息，却如同烙印般，瞬间刺穿了层层梦境迷雾，清晰地印入了榆谙混乱的意识深处。
燕溯
是此刻正守护在他身边，渡送着温润剑元的——燕溯！
“呃。” 昏迷中的榆谙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再次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一个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比强烈的疑问，如同火山般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轰然爆发。
“你是谁？”
“我是谁？”
“那个在血色黎明中陨落的……又是谁？！”
这疑问带着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冲破他残破意识的束缚。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混杂着细小的、如同内脏碎块般的物质，猛地从榆谙口中喷涌而出。他身体一挺，随即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般，重重地瘫软下去，彻底失去了所有声息。
“榆谙！” 一声低沉急促的呼唤，第一次从燕溯冰冷的唇齿间迸出。虽然依旧简短，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与急迫。
他清晰地感知到，在自己剑元渡入的瞬间，榆谙的灵魂深处，爆发出一股极其强烈、极其混乱的精神风暴。
那股风暴中，夹杂着让他灵魂都为之悸动的……熟悉感。
那是属于流灵尊者的、属于当年那场血色黎明战役的、属于……他们之间那未曾言明却真实存在的羁绊的气息。
榆谙在觉醒记忆。哪怕只是最痛苦的碎片。
但此刻，这觉醒带来的冲击，对于他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和濒临溃散的灵魂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燕溯眼中寒芒暴涨，再无保留。他双手同时发力，更加磅礴精纯的守护剑元，带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意志，如同怒涛般涌入榆谙体内。
这一次，剑元不再仅仅是温养和压制，而是带着一股强横无匹的意志，强行镇压那混乱的灵魂风暴，稳固那即将溃散的真灵。
同时，他迅速取过明虚真人留下的一个墨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令人神魂为之一振的奇异馨香瞬间弥漫开来。瓶中并非液体，而是三滴如同液态星辰般、散发着柔和温润光芒的凝魂玉露。
燕溯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剑气微吐，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滴凝魂玉露，直接渡入榆谙的眉心识海
嗡……
凝魂玉露入体，化作一股清凉温润、滋养神魂本源的力量，如同甘霖般洒落在榆谙那因记忆风暴而濒临崩溃的识海之上。
那股强横的守护剑元也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死死锁住了暴走的灵魂乱流。
内外合力之下，榆谙体内那狂暴的灵魂风暴终于被强行压制下去。他喷血的势头止住，身体也不再痉挛，重新陷入了更深层次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昏迷之中。
只是那张灰败的脸上，残留着未散的痛苦和恐惧，眉心紧蹙的痕迹，仿佛刻入了骨髓。
燕溯缓缓收回手，指尖的光芒敛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玄墨剑袍袖口沾染的几点暗红血渍，又看向莲台上气息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的榆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风暴。
确认、沉重、痛惜、急切……还有一丝深藏眼底、因那声呼唤和混乱记忆中自己身影的出现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沉默地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动作轻缓地擦拭掉榆谙唇边和下颌的血迹，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再次濒临破碎的无价珍宝。
窗外，剑宗方向，隐隐传来一声低沉悠长的号角声，那是内门精锐剑队即将开拔的信号。
烽烟遍地，魔踪已现。
而在这孤峰绝顶，一场关乎生死与记忆的风暴，也才刚刚掀开它残酷的一角。
燕溯的目光，穿透厚重的殿门，望向那被战争阴云笼罩的茫茫天地，又落回莲台之上。
三个月……
寻找那三样传说中的奇珍，刻不容缓。
而榆谙体内那尘封的记忆……是钥匙，也是更危险的深渊。
=w=[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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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尘封的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