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峰顶的玄冰殿,依旧是隔绝尘嚣的孤寒牢笼。榆谙在经历那场险些彻底撕裂他的本源风暴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迷。
气息微弱得如同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脸色灰败,唇上不见半分血色,唯有胸膛间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燕溯守在他身边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他不再只是短暂出现喂药或渡送剑元,更多的时候,他就静默地伫立在玄冰莲台之畔,如同一尊守护的雕塑。
深邃的眼眸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沉淀着一种更加复杂的沉凝,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榆谙苍白脆弱的脸上,仿佛在透过这具残破的躯壳,凝视着某个深埋的灵魂印记。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燕溯几乎耗尽了手头最顶级的续命灵药,那些外界足以引发宗门大战的万年血参、九转还魂草精华、星辰玉髓液……此刻都化作了温和的药力,被燕溯以无上修为小心炼化,一点点渡入榆谙干涸的经脉。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本源崩裂的深渊如同无底洞,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机,那些灵药带来的微弱暖流,如同投入冰海的炭火,转瞬即灭。
燕溯的眉头,在无人察觉时,会几不可察地蹙紧。
他指尖持续渡送的剑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守护意志,却也只能勉强维系着那缕微弱的生命之火,不让它彻底熄灭。
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比这玄冰殿宇更甚,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这份沉重,并非仅仅源于榆谙的伤势。
*
就在榆谙陷入昏迷后的第三天,剑尊峰外,那呼啸了不知多久的凛冽风雪,被数道撕裂长空的厉啸声骤然打破。
“咻——咻咻——”
三道赤红如血、散发着浓烈煞气的剑形流光,无视了剑尊峰外围的禁制风雪,带着急促到令人心悸的破空声,悍然穿透结界,直射剑尊殿那铭刻着古老剑纹的玄冰大门!
剑符传讯!而且是最高等级的“血戮剑符”!唯有涉及宗门存亡、魔劫爆发此等惊天大事时,方会启用。
三道血符如同拥有生命,悬浮在紧闭的殿门前,剧烈震颤着,发出嗡嗡的低鸣,赤红的光芒将周遭的风雪都映照得一片妖异。
殿内,一直如同雕塑般静立的燕溯,在血符穿透结界的刹那,猛然抬起了头!
那双沉凝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如同实质的冰冷剑芒。殿内原本就刺骨的寒气骤然加剧,穹顶冰棱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他并未立刻去接那血符。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莲台上气息奄奄、毫无所觉的榆谙,确认他未被这突如其来的煞气惊扰(或者说,他此刻的状态已无法被惊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
随即,他才缓缓抬起右手,对着殿门方向凌空一抓。
嗡!
那三道剧烈震颤的血色剑符,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住,瞬间穿透厚重的殿门禁制,出现在燕溯掌心上方寸许之地,悬浮不动。赤红的光芒映照着他冷峻如削的面容,更添几分肃杀。
燕溯指尖一道微不可查的剑意探出,点在为首那道血符之上。
“轰——!”
一道充满了铁血与焦灼的意念,伴随着无数混乱嘈杂的战场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入燕溯的识海。
画面中:
【断壁残垣的边陲小镇,上空魔云低垂,翻滚着不祥的紫黑色。
狰狞的魔物如同潮水般从撕裂的空间裂隙中涌出,形态各异,散发着嗜血的凶戾气息。低阶魔兵咆哮着撕碎凡人的躯体,中阶魔将驾驭着骸骨魔兽,喷吐着腐蚀性的魔焰。
大地被魔气污染,草木枯萎,河流染黑。侥幸逃生的修士和凡人脸上,刻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数道属于剑宗外门弟子和执事的剑光在魔潮中左冲右突,浴血奋战,剑光却如同投入黑色海洋的石子,迅速被淹没。一位金丹期的外门长老在画面最后发出怒吼,祭出本命飞剑自爆,炸开一小片区域,随即被数头扑上的骨翼魔将撕碎!
混乱的意念中,传递着清晰的信息:“北境烽火台急报!‘黑渊裂谷’封印松动,大规模魔气泄露!疑有高阶魔族暗中引导!三处凡人聚集地、两处小型灵石矿脉已遭血洗!外门弟子死伤惨重!请求宗门速遣援兵!魔潮……恐非孤立!恐有大乱将至——!!”】
血符中的画面和意念戛然而止,但那浓烈的血腥、绝望的嘶吼、魔气滔天的景象,却如同烙印般留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两道血符,内容大同小异,分别来自西陲荒漠和东域海滨。
同样是封印松动,魔气泄露,小股魔潮突袭,凡人修士死伤枕藉!
所传递的核心信息只有一个:魔劫的烽烟,已非零星火点,而是在三处相隔万里的边陲之地,同时点燃,这绝非偶然!
三道血符的光芒在传递完信息后迅速黯淡,化作三缕青烟消散在殿内冰冷的空气中。
燕溯握着无形血符的手,缓缓放下。
他周身的气息,并未因血符的消散而缓和,反而变得更加沉凝、更加冰冷,如同暴风雪前不断积聚的铅云。深邃的眼眸中,寒光流转,仿佛有万千剑影在其中生灭。
大乱将至……
这并非预言,而是血淋淋的现实!仙尊殒落,天道倾覆带来的秩序崩坏,终于开始显现其狰狞的獠牙。蛰伏的魔族,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开始蠢蠢欲动,试探性地撕咬着修真界脆弱的防线!
剑宗作为正道魁首,首当其冲。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得让人窒息。那三道血符带来的血腥与绝望气息,似乎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中,与榆谙身上散发的药味和死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氛围。
燕溯的目光,再次落回玄冰莲台上。
昏迷中的榆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源自外界的、浓烈的魔煞之气与血腥意念。即使在深沉的昏迷中,他那毫无血色的眉头也痛苦地紧蹙起来,身体无意识地轻微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呓语。
一缕新的血线,再次从他唇角缓缓溢出。
这细微的反应,如同冰冷的针,刺入燕溯眼中。
他眼底翻涌的冰冷杀意与宗门重责,在与莲台上这脆弱身影接触的瞬间,仿佛被强行按捺下去。那沉凝如山的气势,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软化。
他俯下身,动作依旧轻缓,指尖再次凝聚起温润的剑元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榆谙体内,抚平他因外界煞气刺激而再次紊乱的气息,拭去那新溢出的血迹。那专注的姿态,仿佛外界那滔天的魔劫、宗门的告急,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玄冰莲台的三尺之外。
然而,这份宁静注定短暂。
燕溯直起身,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纯粹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冷静与决断。他并未再看榆谙,而是对着空旷冰冷的大殿,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与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天剑峰,乃至剑宗核心区域:
“传令。”
“诸峰首座,议事殿,即刻议事。”
“开启‘庚金’战备等级。外松内紧,各峰弟子结束闭关、游历,三日内悉数归宗。丹霞峰全力开炉,炼制‘辟魔丹’、‘回元散’。铸剑谷清点库存,检修护山大阵核心节点。戒律堂加强内外巡查,凡有异动者,先斩后奏!”
“另,遣‘天枢’、‘摇光’、‘开阳’三支内门精锐剑队,由元婴长老带队,携带‘破魔剑符’,分赴北境、西陲、东域三处魔灾之地!清剿魔物,稳固封印,查明高阶魔族踪迹!遇敌,杀无赦!”
一连串的命令,冰冷、清晰、不容置疑,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有无形的剑意在虚空中铮鸣!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剑尊峰顶,那沉寂了不知多久的古老钟楼内,一口铭刻着无数剑形符文的青铜巨钟,无人敲击,却骤然自行震动起来!
“铛——!!!”
“铛——!!!”
“铛——!!!”
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钟声,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兽发出的怒吼,瞬间响彻云霄。
钟声连绵三响,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肃杀!无形的声浪混合着凛冽的剑意,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涤荡过剑宗连绵的群峰!
庚金钟鸣!三响连天!
刹那间,整个万仞剑宗仿佛一头沉睡的太古凶兽,被这钟声彻底惊醒。
主峰、侧峰、山谷、洞府……无数道强弱不一的剑光冲天而起。
惊疑、凝重、肃杀、决然……种种情绪随着剑光弥漫开来。原本在风雪中静修的弟子们纷纷破关而出,演武场上剑气纵横的呼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集合号令与法宝出鞘的铿锵之音。
丹霞峰方向,数十座巨大的丹炉同时燃起冲天的灵火,药香混合着硫磺气息弥漫;铸剑谷内,地火咆哮,锻打金铁的轰鸣声瞬间变得密集如雨。
肃杀紧张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取代了往日的清修之气,笼罩了整个剑宗山门!
剑尊殿内,燕溯下达完命令后,便不再言语。他负手而立,墨色的身影在幽暗的冰光下,如同即将出鞘饮血的绝世凶剑,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孤绝与锋锐。
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殿门,仿佛看到了那烽火连天的边陲,看到了那汹涌而来的魔潮,也看到了……这即将被卷入更大风暴的宗门。
最后,他的视线,还是落回了玄冰莲台上。
那缕微弱的生命之火,在昏迷中摇曳,似乎随时会被这骤然降临的、名为“乱世”的狂风彻底吹灭。
殿外,庚金钟鸣的余音还在群山间回荡,与呜咽的风雪交织,奏响了一曲乱世的序章。
殿内,寒气如刀,药味苦涩,唯有那持续不断、无声流淌的温润剑元,固执地守护着莲台上那一方小小的、脆弱的宁静。
魔踪已显,烽烟遍地。
这万仞孤峰之上的守护,又能在这滔天洪流中,维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