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需要的吗,李阿姨?”
依照李研的意思,只留下张稚昂与其单独交谈,其余人退出小屋,有的在院子待命,有的跑去附近打发时间,清理漏掉的虚像。
“你都长这么大了,看来真的过去很多年。”
张稚昂感受到李研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想的确,真要算起来,现在的她可能比李研还要大上几岁。
“您都知道多少?”张稚昂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也不太懂,只听说这里叫做樊笼,会困住执念未消的亡灵。”
李研不言语,张稚昂又问:“不想离开吗?”
“去哪里呢?”
张稚昂不确定道:“大概是去经历下一段新的人生。”
“那与这里有什么区别?”
“可以重新来过吧。”
“可新的就一定好吗?”
“总要给自己个机会不是吗,毕竟一直停留在原地的话,”张稚昂顿了顿,莫名觉得这段话似曾相识,“那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果我说,这一切痛苦都是重复发生的呢?”
“什么意思?”张稚昂不解问道。
李研掌心朝上轻轻搭在地上,像在发出邀请,一只蚂蚁好奇地徘徊,缓缓攀上她的指尖。
“我此刻的话,还有你刚刚的说辞,这些都不是第一次发生,就算迈入了下一段人生,我们也同样是在原地打转。”
李研抬起手,将指甲盖上的蚂蚁托举至两人视线齐平的高度。
一时间,张稚昂说不好对方究竟在看自己还是在看蚂蚁,只好流利背诵乾宁离开前交代的话术。
“嗯……是这样李阿姨,由于您的元辰宫严重受损,很多记忆发生混乱,所以可能不记得了,自从您的生命终止后又把自己封闭起来,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在此期间,像这样来唤醒您的肯定不只我一个,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也是情理之中。”
用乾宁的话说,一百个樊笼命主里面,有九十九个都会被美好来生的说辞所吸引,然后跟着乖乖离开,可没想到,李研偏偏是那百分之一。
“并非这样,我说的是更早以前。”
李研招了招手,示意张稚昂坐得近些。
“你相信宗教信仰中所谓的轮回吗?”
张稚昂认真想了想:“算是相信吧,对于一些还无法验证的事,我会预设它们的确以某种形式存在,只是世人的了解还不够准确而已。”
“那就好办了,”李研笑了笑,“至少你不会认为我还在发疯。”
在张稚昂疑惑眼神的催促下,李研解释道:“在这里越久,我越能回想起那些原本不属于我的记忆,或者说,是前世记忆。”
张稚昂看着对方的眼神渐渐失去焦距,似乎陷入某些久远的回忆。
“可以跟我讲讲吗?”
“很难概括,”李研思索片刻,“它们只是一些画面和强烈感受,有时我在林间,跟同伴一起采摘,我们身着布衣,居住的房屋十分奇特,从未在任何历史年代中出现过。”
“有时战火连天,我们披着甲胄在马上奔跑,被敌方用长剑拦腰斩杀。还有时我是学校的老师,与现在的职业相同,但课本上的内容在如今的我看来又完全是天书一样,它们就像梦,却比梦要真实……”
李研讲得混乱,张稚昂耐心听着。
“或许真的是前世记忆,它们不好吗?”
“怎么可能会好,”李研端坐着,理了理自己糟乱的头发,“自古离别多愁绪,人活着就避不开生老病死,就算平平安安一辈子,最后也逃不掉与至亲天人永隔,骨肉分离。”
张稚昂仿佛被李研的情绪所感染,突然感觉有些疲惫:“是啊,所以才更要珍惜当下……”
“可我已经死了。”
“那不如就寄托来世?”
“这是你的真心话?”李研注视着张稚昂,“抛开她们交给你的任务,说说真实的想法吧,好孩子。”
张稚昂轻叹:“我也不清楚,但留在这里不会很辛苦吗?每天都要经历相同的噩梦,不会想要逃离吗?”
李研柔声道:“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一九七九年夏天,新京市东安区发生一桩新鲜事,第六社区医院的保洁员在卫生间发现一名弃婴,经检查是个女孩,身体非常健康,恰恰那一天的监控被破坏,查不到是何人遗弃,只好由警方送去附近的福利院收养。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丢弃女婴在新京市这样的发达地区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会更加隐蔽一些。
大可处理成照顾不当导致的幼儿夭折,或者更简单一些,怀孕初期去香江市验个性别,不想要的打掉或送人就是,像这样健健康□□出来又扭头就丢掉的实在少有,因此还登了报。
没过几天,弃婴被一对还算有名的企业家夫妇收养,养父是大型食品饮料生产企业的董事,暴发户出身,乘上时代的风口浪尖,这才做到了民族企业的高度。
养母是个作家,担任过新京市作家协会主席,本来跟暴发户八竿子打不着,偏偏被命运牵引着走到一起。加上夫妻俩都算是晚婚,许多年也没能要上孩子,如今收养这个大众都在关注的弃婴,也是一桩美谈。
然而这个孩子的人生并不如大家猜测的那样,从此改命换运,一步登天。
被领养不到一年,身体向来不好的养母突然去世,据说是因为婚后无法继续从事创作事业,本就一直郁郁寡欢,再加上婆媳矛盾加剧,最后竟死在一个大年夜。
企业家养父扭头就娶了更为年轻的妻子续弦,新的妻子还带着个五岁的儿子,外面传这根本就是私生子,原配一走刚好名正言顺领进门。
如此一来女婴的境地就很不妙,爹爹不疼奶奶不爱,养到快三岁了才想起来给取正式的名字。
当时养父在车间视察,接到妻子电话说儿子上小学,档案要写家庭成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正巧他路过一批新进的食品研磨机。
“单名研,就李研。”
从此,李研在李家像个透明人一样长大,陪伴她的只有养母生前精心布置的书房,那些没人愿意整理的大部头成了她的兴趣启蒙,于是后来报考师范院校,毕业后进入省重点中学做语文教师,也是顺理成章。
稳定的收入,人际环境相对简单,还能从家里搬出来去住教工宿舍,本以为这样就能开启新的生活,没想到李研仍感到孤独。
从前想象中的教书育人,带学生们一起感受文字所能承载的力量与情感,这些美好原来都是她自以为是,现实中只有无穷尽的答题技巧和固定作文模板。
也曾试着与同组的教师谈起,却被嘲笑是小年轻的理想主义。
“不说远的,就看你带的这俩班级,几个家里有那条件,能支持孩子走纯文这条路的呀?”
“没到那个份上,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李研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只是在聊如何感受文字,怎么又扯到未来职业道路了呢。
面善的年级组长语重心长:“小李呀,你们这种蜜罐里长大的富二代哪会理解,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高考是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自然是分数优先一切,而且说难听些,语文是最容易照搬硬套的一门,有几个能往深了琢磨?”
落差当然有,但日子还得过,李研舍弃天真的理想,学会接受应试教育的快节奏,也不再执着于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
后来还是同事见她形单影只,好心介绍相亲对象,就这样结识了许斌——附近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
那时李研感到自己真正活过来了,终于有人愿意听她聊什么是史家不幸诗家幸,也是第一次有相亲对象理解她一到周末就把自己锁在家里读书备课。
她现在都还记得,两人相伴度过的第一个节假日,李研刚整理完评职称资料,扭头看到沙发里不小心睡着的许斌。
冬日午后的阳光毫无攻击性,懒洋洋洒向他怀里捧着的一本《斯人独憔悴》,还是她之前推荐的。
李研就那样静静看着,看许斌一觉醒来,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见李研在看他,揉揉眼睛,张口就是等下想吃什么,他一会下楼好去买菜,那一刻李研便决定要与这个人组成家庭,共度一生。
她在婚后还是不怎么与李家来往,还是许斌总说,就算不亲近,总归是有养育之恩,李研这才与养父一家重新走动起来。
再往后的日子平平淡淡,许斌借着李家的帮助,被调去省教育厅任职,全家都很高兴,可李研的人生仿佛就该是一波三折。
婚后不到一年,李研某日加班到深夜,归家途中被人迷晕,再醒来便已身处千里之外的陌生村庄。
买下她的农户十分野蛮,生活习惯也粗枝大叶,但对于她的逃跑和任何异动有着非同常人的警觉,仿佛已经处理过无数次,颇有经验。
后来她熬了整整两年,期间无数次崩溃,时常打算放弃,最后终于在一个村妇的掩护下逃了出来。后来听说,那村妇为此被家里的男人活活打死。
回去后,李研对于夫妻生活感到抵触,次数很少,偏偏又很快就怀上了孩子,许斌便开始疑神疑鬼,孩子一出生就瞒着李研去做了亲子鉴定。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撒下,哪怕是白纸黑字的报告也无法消弭他内心深处的不满,于是一天夜里,许斌将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抱进了洗衣机。
“是个意外,但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宝宝的。”他紧紧抱着李研,佯装悲痛地说。
“杀首子,”听到这张稚昂忍不住道,“古时候一些民族为了保持血脉纯正,便会使用这种残忍手段,打消亲子不确定性带来的潜在隐患。”
李研有些意外:“是的,本质是父系社会对于‘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一种天然生殖焦虑。”
可惜张稚昂没留意到对方眼中的兴奋,婉言道:“这怨不得你,人心会变。”
李研自嘲地笑了笑:“他没变,是我没得到过爱,所以被他一时巧言令色引诱罢了,你猜猜看,他究竟图我什么?”
张稚昂想了想:“李家的背景吗?图您是李家的女儿。”
李研颌首:“而且是李家的亲生女儿。”
张稚昂挠了挠下巴:“……不是领养吗?”
“那你一定也记得,我有提到李家婆媳关系不好。”
张稚昂点了点头。
“当年就是李家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将我扔掉的。”
“……然后又被领养回去?”
李研看出她的困惑,忍笑道:“奶奶一直想要个孙子,奈何母亲从嫁入李家那天就说好了,不验性别,不生二胎,于是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老太太便事先打点好,如果是孙子,那皆大欢喜,但如果是孙女,认识的大夫就会把这孩子偷偷处理掉。”
“只是不知为何,可能是大夫的恻隐之心,居然只是把我丢在卫生间,更没想到母亲几经辗转找到了我,借作家协会和报社的关系发布新闻稿,把影响力扩大,兜了好大一圈,这才借舆论压力成功让我回到家,虽然是顶着养女的身份。”
张稚昂消化了好一会:“李阿姨的前夫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啊,狐朋狗友路子多,婚前就打听到了,我能知道真相还都是托他的福呢。”李研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在演吗?”
“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都无从考证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我因为孩子被他绞死而疯疯癫癫以后,他有次跟父母吵架说漏了嘴,说如果不是图李家的能耐,谁还会要一个被野蛮人上了两年的烂货。”
李研说得轻巧,仿佛事情并非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安静的屋子里响起微不可闻的咯咯声,是张稚昂在衣袖下捏紧的拳头。
“他才是烂货。”
“是啊,”李研耸了耸肩,“该死的烂货。”
“不过是我的错觉吗?”张稚昂小心翼翼措辞,“你好像不再恨他了。”
“或许是回忆起太多以前的东西吧,什么爱啊,恨啊,每一个单拎出来都够刻骨铭心的,连这种烂人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为何还是不愿抛弃这些?”
似乎怕李研没听懂,张稚昂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除了循环往复没有任何意义以外,是不是还有其它理由,毕竟这里真的……”
张稚昂说着,看了看四周,这间泥泞污浊又漏风的破屋,空气里除了陈年霉菌的苦馊味,还有一股动物和食物腐烂发酵的恶臭。
“你跟小时候一样聪明,芸卿如果能知道肯定很开心。”
李研慈蔼地看着张稚昂,说罢低下头,摩挲着脚腕上被锁链常年铐住的痕迹。
“我的理由呀,是那个帮我逃出这里的村妇。”
“我没听错吧?”守在屋外的赵壬对着乾宁惊诧道,“你是怀疑这间樊笼有两个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