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赵壬这么问,张稚昂心下了然,原来那些东西不是谁都看得到。
之前读罪孽结算也是这样,当事人的情绪和经历像半透明的蒙版在张稚昂脑海中回放,甚至还有触觉和嗅觉,绘声绘色的。
尹千芊的欢喜和郁结,崔承宇的失落和暴虐,以及陈洁的自卑和独占欲,这种新奇的体验甚至让张稚昂有些入迷,还想再多感受一些。
当时以为是樊楼工作的常规操作,于是没声张,问东问西拖慢人家工作进度不说,还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可如今既然被问到了,张稚昂自然是坦诚相告。
可等解释完了,赵壬却是一脸“编都不编个靠谱的”。
张稚昂无奈:“我自证不了,信不信由你,而且你说的那几个名字我也不认识。”
显然赵壬不接受这个说法。
“那么赵副队给杜老板的承诺呢?”张稚昂反问道。
“什么承诺。”
“你说会让她与女儿再见一面,是真的吗?”
赵壬闻言哂笑,心不在焉道:“我说的是争取。”
张稚昂忍不住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正要说些什么,厨房传来一声难听的惨叫。
“还不扶俺起来!别逼俺动手啊,没挨够打咋的?到时候你跟那个小表子都得死!”
不堪入耳的咒骂让张稚昂皱起眉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鹊听到了,也很嫌弃似的躲远了些。
杜燕霞对此充耳不闻,继续在抽屉里翻找。
刚刚她走进厨房后,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冰柜上的锁,之前还空空如也的冰柜此刻竟堆满了冻肉,中间露出一张半遮半掩的脸,跟楼上相册里的样貌一样。
周广平试着扭动早没了知觉的身体,冰柜内外的温差让那一脸横肉很快结满了霜,他狰狞地看向杜燕霞:“臭娘们儿找死?赶紧给俺弄出去!”
杜燕霞不爱听他说话,一脸嫌恶地伸手进去捞。
见她配合,周广平骂骂咧咧准备借力站起身,却见妻子并未想要拉自己一把,而是从冰柜角落拎出去了一条棍状冻肉。
“装傻是不?等俺缓过来的,这就弄死你们两个赔——”
话还没说完,周广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噤声。
他看到杜燕霞拆开那棍状冻肉的塑料包装,里面竟是一截红得瘆人的胳膊。
冻得梆硬,末端手指定格在攥拳的姿势,白霜覆盖下看得出有不少肌肉,瞧着很有分量,但叫杜燕霞拎在手里显得轻飘飘的。
如果周广平有那个闲心仔细观察,还能瞅见手法生疏的屠夫因不擅拆解动物关节,将筋肉胡乱砍成了肉糜的截断处。
周广平吞了口唾沫,额头渗出的汗立刻被低温凝结在皮肤上,让他感觉又冷又热:“瞎买啥肉了又……赶快先给俺弄出去!”
杜燕霞不说话,又从冰柜里捞出几包东西,一一放到旁边的案板上。
周广平一直仰躺在冰柜里,脖子使不上力气,索性向后一倒,盯着挂满黑黄油烟渍的吊顶,搜肠刮肚地让妻子理一理自己。
“……燕霞啊,还生气了咋?是不是周洁跟你告状?”
见外面不吭声,周广平突然急切道:“你可别听她瞎么胡说啊!俺是她老子!能对她做那事儿?那天是喝高了,稀罕稀罕咱闺女……她瞎合计啥?岁数不大心咋恁脏!果然不养在身边就是活白眼狼——”
杜燕霞背对着冰柜,周广平看不到她的动作,只听到一声叹息,他便心虚得不敢再说话。
又待片刻,杜燕霞收拾完案板,终于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似的,转身走到冰柜前。
周广平眼巴巴看她伸手抚过自己的脸:“诶,是俺不对,寻思好些年不见,亲近亲近,指定给闺女吓着了,但她推俺这一下可也够黑的啊,你帮俺瞅瞅这脑勺是不破了?”
说话间,还在龇牙咧嘴抱怨的周广平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他想不通这近一米九的体格,杜燕霞怎么抱得如此轻松?
周广平的脸被埋在杜燕霞胸前的围裙里,粗糙的料子把脸上的霜都擦去,火辣辣地疼。
紧接着他又感觉视线被抬高,杜燕霞居然像逗弄孩子一样,让他坐在了案板上。
周广平正要骂,低头却是悚然的一幕。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些局促的案板上码放着一双腿和一双胳膊,无一不渗着诡异的绛红色。
视线再度下移,他的脖子以下居然只剩一副躯干,跟台面上那又是胳膊又是腿的,可不是刚好凑成一套。
又是一声凄厉嚎叫,相比之前那一声声带着威慑意味的咒骂,现在就能只听得出恐惧了。
与柳木案板接触的大腿根部已经开始解冻,渗出少量血水,离奇的是周广平并未感到疼痛。
饶是不疼,画面冲击也足够让他脑子嗡地一下。
周广平哆嗦着嘴唇:“燕霞!小霞啊,你别……俺真没有!”
杜燕霞不与他废话,拎着刀又在抽屉里翻磨刀石。
周广平看到这阵仗,不知是惊吓还是悔过,泪水混着鼻涕滴落在肚腩上。
“俺真没碰她,就是进去看看!你那几天回老家,俺不得照看孩子吗!”周广平凄厉哭喊着,“她也不是啥善茬!穿那么少在二楼乱晃,谁知道什么心?”
周广平拼了命摇晃着唯一还能活动的颈部肌肉,想要远离杜燕霞,奈何失去了四肢的身体格外笨拙,一下没稳住,倒在旁边的筷笼上。
几根角度刚好的筷子直插进眼眶,瞬时的剧痛令他不住悲鸣,蠕动着身子想要挣脱,结果反倒越插越深。
“还没开始,急个啥?”
杜燕霞不慌不忙道,磨刀石的镗镗声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
周广平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强撑开还算完好的那只眼,血和汗水糊了满脸。
模糊视线中,只瞧见杜燕霞拾起一块黑乎乎的冻肉,刀起刀落就是一下。
也是邪了门,那二两肉已经不长在他身上,可这一刀下去,还是真切感受到自己那部位传递到大脑中枢的剧痛,摧心剖肝一般,周广平直接昏了过去。
杜燕霞处理完那块烂肉,又转头去剁案板上的几个大件,于是周广平悠悠转醒之时,等待他的又是新一轮的摧磨。
“前膀的瘦,适合做卤肉面浇头,弹子肉细嫩少筋,拿来煎炸做丸子不错,美中不足是五花太肥,但可以煸一下,炸肉酱……”
杜燕霞下刀十分熟练,一茬接一茬的剧痛令周广平反复昏迷又转醒,有几次醒来发现杜燕霞停了手,但并非出于心软,而是想等他清醒着承受。
他不停乞怜、咒骂,都没能让妻子停手哪怕一秒,剁肉声掺杂着嚎叫响彻整间屋子,路过的厉鬼听了或许都要心惊肉跳。
而周广平已经无暇注意到,在他不绝的哭喊声中,杜燕霞的脸上正浮现更多释然和满足的笑。
这其间张稚昂和赵壬坐在外面没有任何交谈,除了杜燕霞刚进去时,赵壬又给局里烧回了几份报告,两人就一直这样呆坐着,仿佛在参加一场葬礼。
只不过同样是沉默等待,张稚昂眉头紧锁,满脸不堪噪音滋扰,而赵壬气定神闲,还用手指一下下打着节奏。
直到周广平终于安静下来,赵壬开始整理公文包。
“就快结束了,等下你得跟我走一趟。”
“去哪?”张稚昂皱眉。
“回局里,”赵壬点上烟,“反正你孤家寡人的也没什么急事,据我所知你连个猫都没有。”
张稚昂张了张嘴,她对那个所谓的樊楼确实很在意,不过张弛非和赵壬明显很多事瞒着自己,她不是很想配合。
没过多久,杜燕霞从厨房走出来,染了血迹的围裙已经脱下,只有上衣和鞋面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暗红,周围还隐约萦绕着黑色雾气。
张稚昂以为自己眼花,多看了几眼。
“有点儿吵是哈?他平时就这德行,嗓门太大。”
杜燕霞随意道。像是在谈论今天售罄的招牌面条。
“没事,不用在意我们,”赵壬堆着笑,“不过看样子还没结束呢,是不是哪里漏掉了?”
“是,你二位再等等。”
杜燕霞说完,拎着刀又上了二楼。
她前脚一走,张稚昂的眼神就往厨房里飘。
“想看就看呗。”赵壬抬脚就朝厨房走,示意张稚昂跟上。
意外的是,里面并没有设想中的血腥画面,甚至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冰柜的盖子已经再次合上,各种陈设也都跟之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操作台上多了几盆切好的冻肉和骨头,看上去跟市场卖的很像,张稚昂对这些不怎么研究,看不出分别。
赵壬走到冰柜前,掀开顶盖示意张稚昂来看,里面竟是一颗人头。
五官浮肿,表皮遍布鲜红的尸斑和刀伤,还有几根筷子从右眼插入,贯穿到后脑。
“好像还在呼吸。”
张稚昂盯着那颗头新奇道。
赵壬看看四周,从墙上摘下个擀面杖,敲了几下冰柜边沿,里面那颗人头徒然惊醒。
“疼啊!疼死了!杜燕霞你个贱人……下的崽子也是贱货!那贱货下手可比你狠多了哈哈……等俺出去就弄死——”
赵壬手一挥,将冰柜门关上,那道虚弱又疯狂的声音几乎被完全阻隔,同时楼上梅开二度,传来另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听上去是陈志胜的。
“懂了吧?杀不死,因为他们就不是活的,都是虚相,”赵壬靠着冰柜吐了口烟,“不过是一种发泄代餐,杜老板要是想了结这段因果啊,且得看以后呢。”
张稚昂叹了口气:“也是挺累的。”
赵壬耸耸肩,并不发表立场。
“不过这些是什么?”张稚昂指了指水槽周围挥散不去的黑雾,跟杜燕霞肩膀上的一模一样。
赵壬以为她说的是周广平的血。
“这不就老头汁吗。”
“啊?”张稚昂正想再问,却突然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仿佛周围的空气被抽光。
以为是厨房空气不流通,到外面透透气会好些,可一迈步才发现,连从这里走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窒息感越来越明显,张稚昂揪住胸口的衣服深呼吸了几大口,赵壬看她突然这样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说罢上前去扶。
张稚昂摆摆手想说不用,一把挥在还未燃尽的烟头上。
见自己烫到了人,赵壬赶忙把烟丢开,力道不大,却将没站稳的张稚昂一下推倒,撞上了门口的收纳架。
守在门口的小鹊急得团团转,跑进来拍打赵壬的胳膊,可赵壬也手足无措,明明什么都没做,搞得好像他在霸凌新人一样。
“欸你这?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怎么还碰瓷呢?快起来快起来……”
楼上还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平账,一时间整个面馆上上下下都在滋哇乱叫。
好吵,人在无法呼吸的情况下能坚持几分钟来着?
张稚昂开始耳鸣,心脏跳动愈发剧烈,就在视野出现大片大片黑影的时候,好像看见眼前忙忙叨叨的身影又多出了一个。
动作幅度最夸张的那个是赵壬,个子矮小的是小鹊,第三个没来得及分辨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张稚昂感到脸上有东西滑过,带来些许冰凉的刺激。睁眼是一片昏暗,依稀分辨出面前一臂距离有几级石阶,看来自己正狼狈趴在地上。
记忆还停留在窒息的恐惧当中,张稚昂下意识大口呼吸,索取着周围的空气,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感受到血液流向仍在发麻的四肢。
张稚昂慢慢撑起身子,发现这里还是周记面馆的那条巷子,只是面馆的招牌变成了福利彩票,手指传来的触感也不再是面馆门前的沙土地,而是铺的石砖。
月光惨淡,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整条街上空无一人,不过这一次巷子头尾都有路灯漏进来。
张稚昂低头看了看自己,大概是在这里躺了很久,地面泥泞的雨雪弄脏了外套,用手背摸了摸脸,湿乎乎的,应该也是不太妙。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像是才刚关闭飞行模式似的,发出一连串争前恐后的提示音,微信、钉钉、TIM,包括物流消息和热搜推荐,数百条消息推送顷刻间一起涌进。
同样一股脑涌进来的,还有无数本就属于她的记忆。
张稚昂按着剧痛的后脑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最后解锁手机一看,距离误入那个所谓樊笼才过去一天一宿。
最新一条消息是财务部于00:38在大群里催各部门新年活动预算,张稚昂顿感更加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