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歌声。
意识仿佛在苍茫的海面上浮沉，一阵风浪过后，纪楚缓缓睁开了双眼。
周遭忽然爆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声，沸反盈天，纪楚吓了一跳，抬眼环顾四周，不禁愣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这样壮丽的景色，美得令人心神俱颤。
此刻他处于一条宽大的瀑布之下，无数淡紫色的花朵顺着迅疾的水流漂流而下，永恒不灭的烛火与满天灯盏将幽深的海底世界尽数照亮。
纪楚终于听清了那首缥缈的乐曲——那是七年前他特意为贺翎昭的祭神舞谱写的曲子，如今再次在世间奏响，应和着空灵的歌声，像是踏入了神圣不可及的仙境。
环顾四周，他发觉自己躺卧在一条绘满奇异符文的小木船中，船身涂着鲜艳的油彩。
他的身上铺满了花朵，色彩缤纷，芳香扑鼻。微风拂过，花瓣纷飞，像是星辰落入怀中。
方才幻境中的种种重回脑中，纪楚赶忙坐起身来，四处寻找贺翎昭。对方不见踪影，他一下子慌了神，忽然这时候，贺翎昭猛得从水中探出头来，靠在船沿急喘几口气，抬眼望见纪楚，怔愣一瞬，随即绽出笑容：“千浔，你终于醒了。”
他轻轻牵过纪楚的手，倾身在手背上吻了吻。
绚烂灯火的光芒映照着贺翎昭的面容，他明亮如星的眼睛里盛满了纪楚的模样。
漫天华光如星河倾泻而下，可是银河早已在数年前落入纪楚的心间。他自船边俯身，双手捧住贺翎昭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刹那间，欢呼声如潮水奔涌，直冲苍穹，鲛人动听的歌声自深海升起，一切在这一刻定格成画。
——水神回应了他的倾慕者，信徒终于拥神明入怀。
小船行至岸边，顾轻尘身着华服，缓步走上前来。
跨过漫长的陈旧光阴，两人目光相交，同样心绪难平。
纪楚凝望着面前这个赐予他生命之人，顾轻尘同样凝望着他，凝视着自己的骨血。过了不知多久，纪楚眼中水汽氤氲，低声唤道：“爹爹。”
这声称呼迟到了太多年，却足以填补所有空缺，顾轻尘心念大动，颤抖着朝纪楚伸出手来。
纪楚注视着那双满是疤痕的手，慢慢握住，借力上岸。
顾轻尘猛得将他一把拥入怀中，那样用力地搂紧，声泪俱下：“千浔，我儿，我的孩子。”
纪楚嗅着顾轻尘身上淡淡的薄荷气味，轻轻闭上了眼睛。
好像回到年少时某个遥远的午后，重返那段再难触及的盛夏时光。顾轻尘拿着书卷坐在廊下，纪楚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纪铃音倚靠着他坐在一旁，三人就这样依偎着，听着夏日的蝉鸣声，望着蓝天之上的浮云，任由时光静静流淌。风吹动挂在廊下的灯笼，好似岁月从来不曾辜负任何人。
泪水自脸颊滑落，纪楚睁开眼睛，看见纪铃音手中抱着一把古琴，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与顾轻尘。
他恍然意识到，纪铃音自小琴艺高超，任何曲谱听一遍便会，刚才那支祭神曲，正是对方弹奏的。
他在幻境中经历十数年，现实中的时间流转了好几日，而那悠扬动听的琴音也响了好几日。纪铃音不分昼夜地为他弹奏舞曲，其实在心里是很希望他能醒来的。
纪铃音神色复杂，似乎想要走近，却又有所顾虑，抱着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纪楚抿了抿唇，也有些紧张。他下定决心一般，朝纪铃音走近一小步，小声开口道：“……哥哥。”
前些时日，两人没少爆发争吵，那时候纪铃音以为纪楚是纪云海的亲生骨血，内心抗拒至极。可是现今，他知晓了纪楚的真实身份，再次听到这个称呼，从内心升腾一种怪异又熟悉的感觉。
他觉得心口发热，好像被什么溢满，涨得酸疼。
过了许久，他恍然意识到，这是重新拥有家人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将纪楚视为世间最亲近的人，每每看见纪楚拉着他的衣袖叫他哥哥，或是对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跟在他的身后，纪铃音都感到格外满足。
感情像开了闸的洪水，再难收回，纪铃音望着纪楚，对方的面容和小时候那个乖巧的小孩儿重合在一起，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可是他的弟弟啊。是以前那个安静乖巧的小团子，是会说以后要一直和哥哥在一起的阿楚。
是他被不幸的际遇蒙蔽了双眼，被仇恨扭曲了心智，他怎么能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怨恨与不甘，都发泄在真心待他之人的身上。
可是十五年已过，苦难早已使他面目全非，他再也无法做到坦然开口。他与纪楚，也再难回到那段心无芥蒂的纯真过往。
纪楚见纪铃音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迟迟未曾开口。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来。忽然这时候，一阵劲风袭来，纪楚被推着往纪铃音的方向走了两步，对方同样被那阵风裹挟着向纪楚的方向踉跄了几步，两人无可避免地撞到了一起，衣摆也缠到了一处。
那阵风绕着两人盘旋了一阵，一会儿拂过纪楚的头发，一会儿又撩起纪铃音的袖子。似乎十分焦急，又有些无奈。
纪楚与纪铃音不解其意，顾轻尘幽幽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幽晔来看你们了。他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相处。”
终于有人替自己发言，那阵风在原地欢快地转了两圈，最后缠到了顾轻尘的身上。
纪楚与纪铃音对视一瞬，彼此都有些羞赧，悄然躲开了对方的视线。幽晔不依不饶，加重力道，将两人重重地推向彼此。
那样的力道实在太过强劲，纪楚小声惊呼，与纪铃音撞了个满怀，下意识张开手臂，紧紧搂住了对方。
纪铃音和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血亲磁场似乎从未消失，在这一刻，很有默契地没有放手，紧紧相拥。
他们放下心防，给彼此一个迟了太多年岁的拥抱。
纪铃音指尖泛白，用力地攥紧纪楚的衣襟，好似生怕对方挣扎逃脱。两人一时静默无言，过了不知多久，纪楚听见纪铃音在耳畔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千浔。”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想念你。
他无法将这样的话说出口，纪楚与他目光相交，两人对视片刻，纪楚微微一笑，也唤了他一声：“哥哥。”
纪铃音立刻明白过来，纪楚听见了他的心音。他的弟弟收到了他的心意。
……他又有点儿想哭了。
顾轻尘走上前来，自身后环住纪楚与纪铃音的肩膀，将他的两个孩子拥进怀里。幽晔好像终于松下一口气，化作一道柔软的清风，环绕着三人，掀起发丝，又吹动衣摆，将他最爱的人揽进怀中。
幽晔没有实体，无法言语，这阵清风是他残留于世间仅存的意识，可是这缕意识或许并不是不甘，也不是恨意，而是永恒无法消散的爱意。
他们一家四口，跨过数年的血与泪，穿梭过漫长的光阴，终于在此时此刻团聚。
片刻之后，那道风又托住贺翎昭，将他引至纪楚的身边。
纪楚朝贺翎昭伸手，贺翎昭牵住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紧紧贴在一处。
顾轻尘望向贺翎昭，眼中难得柔和：“千浔的父亲认可了你。我作为鲛人族的王，祝贺你的求娶仪式圆满成功。我同意你与千浔的婚事，从今以后，你和千浔就是彼此唯一的伴侣，你要照顾他，爱护他，与他相知相伴，共度一生。”
从今日起，你便是大海的子民，沐浴在水神的恩泽之下，受到水神的赐福。我和铃音，还有所有鲛人族，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他说着，缓步走到高台之上，对着台下鲛人族的万千子民，声如洪钟，响彻整片海域：“我的幺子千浔，因为一场变故，于十五年前与我失散。而今，我们终于团聚，我在此宣布，他是真正的水神继任者，继承了生父幽晔的血统，能与水神对话，能够驱使水神的力量！”
偌大的海域静默一瞬，随即欢声雷动。鲛人族信服顾轻尘，支持着、拥护着他的一切。水神是他们的至高信仰，纪楚作为水神的化身，更是受到所有人的无上尊崇。
纪楚被簇拥着走上高台，望向苍茫的大海，他忽然感到一股陌生的力量自心底涌起，强大得令人畏惧。
那股磅礴的力量流经四肢百骸，最后汇聚于眉心，他双眸微阖，抬手一挥，在顷刻间，深海中的水流如被无形的利刃劈开，向两边倒卷，原本遥不可及的天幕竟然近在咫尺！
这便是水神之力！
纪楚惊讶至极，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那里白皙光滑，与平常无异。可是他感受到身体轻盈至极，他能听见水流波动的频次与声音，他能感知到深海中所有生灵的呼吸。
而在海洋的最深处，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如同一道亘古不变的深渊，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就是，水神的存在。
数以万计的鲛人被深深震撼，纷纷俯身参拜。自幽晔陨落之后，这片海域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如此纯粹的水神之力降临。
面对所有人的臣服，纪楚有一瞬的紧张，但很快稳住心神。片刻之后，他不紧不慢，从容开口："诸位，请听我一言。过往二十余载，我错姓仇人之姓，曾将攻陷渊岛，残杀鲛人族的刽子手认作父亲。而今，我终于知晓了真相。我是渊岛领主顾轻尘与鲛人族先王幽晔之子，我愿意回归顾氏血脉，认祖归宗。从今日起，我的姓氏不再是纪，我会效忠顾氏，效忠于莲鹤国，我将守护鲛人族的所有子民。自此以往，我的名字只有一个。我名叫顾楚，顾千浔。”
千浔宝贝和纪氏撇清关系[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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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