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下落的时刻,贺翎昭在黑暗中看见了七年前自己所经历的往事。
那段记忆被他束之高阁,刻意深埋进脑海,企图遗忘,可是在这个瞬间,过往的所有忽然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当年,他和纪楚在卧房中疗伤,不慎被纪子若发现,闹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碍于贺翎昭的质子身份,纪府也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只能将他请出了府。贺翎昭又惊又惧,匆忙赶回了质子的居所。
花朝国向来不过分苛待质子,但也决不会提供良好的条件。质子众多,却只有一处宫殿,每人分到一间房,十分拥挤。
长年累月寄人篱下,质子们的心智大多扭曲,由于住在一处,他们的日常便是寻衅滋事,恃强凌弱,闹得整座宫殿乌烟瘴气。
贺翎昭与纪楚在卧房中私会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宫闱,质子们对贺翎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霸.凌。他们说尽了难听的话,与此同时,他们又认为贺翎昭得了贵人的青眼,嫉妒得快要发狂。
可是质子终究只是一群寄人篱下的小国皇子,翻不出大的风浪。如此过了数日,众人对欺凌贺翎昭这件事,也渐渐失了兴味。
但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忽然有一日,凌决来到了这间质子的小院。
尊贵的九皇子大驾光临,简直让拥挤窄小的地方蓬荜生辉,质子们诚惶诚恐地行了跪拜大礼,低垂着头等待凌决发号施令。
这些人卑微的态度极大地取悦了凌决,他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冷笑,俯视所有人,居高临下道:“这里有个姓贺的质子,是谁?”
空气静默几秒,所有人退到一边,齐齐望向站在后排的贺翎昭。
贺翎昭满脸是伤,并不言语,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进凌决的眼里。
分明只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弱小质子,眼神却刺得凌决微微一愣。对方的眼睛里好像带着刻骨的寒意,让他周身发冷,很是不适。
——就好像视他们这些权贵如一坨粪土,打心眼里赶到不屑。
这样的感觉让凌决简直无法接受,一阵怒火直窜天灵盖,他怒瞪着贺翎昭,呵道:“何故不拜?嫌命太长么?”
贺翎昭垂着眼帘,似乎疲倦极了,不想多作理会:“回这位殿下,方才我已经和其他质子一起给您行过礼了。您特意叫我出列,是有何贵干?我人微言轻,恐怕没什么能帮您的。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行告退了。”
凌决愣了愣,一时间竟没找到合适的话语来叱骂。
他的面子,好像被这个质子一脚踩在了地上,混着灰尘泥土,反复在地面摩擦。
所有质子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凌决觉得颜面尽失,瞬间恼羞成怒,厉声吼道:“来人,都死了吗!给本王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捆起来!”
片刻之后,贺翎昭双手被捆着缚在身后,侍卫抬脚重踹他的膝窝,让他猛地跪倒在凌决的面前。
凌决缓步上前,当胸又是狠踹一脚,直踹得贺翎昭吐出一口鲜血,才终于满意,狞笑道:“不过是只蝼蚁,还妄图翻出什么风浪。”
他绕着贺翎昭走了两圈,最后蹲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道:“你是不是对纪府的那个嫡长子有肖想?你喜欢他,对么?”
贺翎昭扭过脸,移开视线不答。
凌决从腰间取下匕首,在贺翎昭面前慢慢地取下刀鞘,声音中透着阴冷至极的恶意:“呵,看来还真是。他那张漂亮的脸蛋,那副勾人模样,成日里招蜂引蝶,合该被关在后宫。现在倒好,天天在外头现眼,引得随便什么下.贱东西都有所肖想。”
说到此处,凌决目光一凛,用匕首的刀尖在贺翎昭的手腕上极其用力、也极其缓慢地划下很深的一道:“你给本王记好了,纪千浔是本王的东西,他倾慕于本王,生是本王的人,死也是本王的鬼,本王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对他有半分不该有的心思!你若还想有命活,以后见了他就绕道走,你最好是永远烂在这间狗院里,别再让本王看见!”
不多时,凌决派人将贺翎昭屋里的东西尽数抄没,那些画像被一把火烧尽,贺翎昭对纪楚的所有念想也都尽数化为灰烬。
有了凌决的授意,那些质子的欺凌变本加厉,贺翎昭每日都被他们按在池塘中承受水刑,在即将溺亡的那一刻又被拽着头发拉起来,周而复始,痛苦永无止尽。
后来太子被处死,凌决入主东宫,纪府满门抄斩,纪楚不知所踪。
贺翎昭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那时想着,不如就这么死了吧。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从这个对他有无尽恶意的丑恶世界解脱。
纪楚是唯一向他施舍过好意的人,可是他却再也没法见到对方了。
在离开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想做的事。他要去祭拜他的水神。
他前往皇家池苑的湖畔,连着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祭神舞。在第四十九日,他毫无留恋地沉入湖中,他想,他的水神永远也不会看见他的这支祭拜之舞,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他并没有对水神的不回应感到怨恨。
在内心深处,他悄悄地将这支舞赋予求娶之舞的意义。如果,如果还有来生,他依旧想要迎娶他的水神。
但还是不要有来生了。何其疲惫。
可是贺翎昭并没有马上溺亡,再度睁眼之时,他竟然看见纪楚伏在他的身上,正在以口为他渡气。
或许是水神显灵,让他在弥留之际,能见一见心中肖想的那个人。
——既然是幻境,那么,就容我放肆一回吧。
贺翎昭一把揽过纪楚,狠狠地吻了下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贺翎昭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可他躺在一张榻上,从房间的装帧来看,他似乎还在花朝国的皇宫。
这时候,一名内侍走进屋中,示意贺翎昭速速起身,随他去大殿。
来到殿中,厉帝高坐在正中央的宝座上,端着一盏茶慢慢地喝着。
对方年事已高,两鬓斑白,举手投足之间却难掩肃杀狠戾之风。
他不紧不慢将茶盏放下,眯起眼睛审视着贺翎昭:“何故寻死?在这宫廷里住得不大顺心?”
贺翎昭只是行了一礼,面无表情道:“不敢。”
厉帝笑了一声,满是嘲讽之意:“弱小是原罪。你今日种种,皆是因为你太过软弱,对一切无力反抗。弱者往往抱怨环境,自怜自艾,可在朕的眼里,你们都是咎由自取。”
贺翎昭无动于衷,只是低着头道:“陛下若觉得碍眼,让臣方才在水中溺死即可,为何要救臣?”
厉帝将一本折子扔在贺翎昭的脚边:“自己看吧。”
贺翎昭弯腰从地上拾起折子,等看清上面的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父亲前几日突发急病,于昨夜崩逝,现今莲鹤王位空悬。莲鹤的朝臣修书一封,向厉帝请示是否可以拥立贺翎昭的哥哥贺翎玄为新王。
厉帝观察着贺翎昭的神情,兴味盎然道:“你对此作何感想?”
眼泪滑落眼眶,过了好半晌,贺翎昭哽咽道:“我……我并无意见。”
厉帝审视片刻,忽然抚掌笑道:“很好,很好。那么,朕现在宣布,你就是莲鹤国的新王了。”
贺翎昭惊诧地抬起头,满眼难以置信:“为何?我……我不是合适的人选。我哥哥才是。”
厉帝摇摇头:“正因为你不是合适的人选,朕才要立你做莲鹤国的新王。你懦弱无能,而你的哥哥精明强干,年少有为,朕绝不能让他上位。”说到此处,他嗤笑一声:“朕养质子,每年供你们吃穿,不就是作这个用处的么?用苦难磨平你们的心性,用恶劣的环境造就你们的软弱无能,然后在合适的时机,为朕所用。”
“返回莲鹤国的车驾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去吧,你,别无选择。”
贺翎昭站在原地良久,未曾挪步。
他忽然觉得很不甘。
他自小听着众人对贺翎玄的夸赞长大,从来都是贺翎玄行,而他不行。后来他作为牺牲品,送来敌国,受尽欺辱与不公,可是到头来,所有人又认为错全在他一人身上。他的哥哥年少有为,而他懦弱无能。这句话好像成了一条真理,让他厌烦不已。
他的哥哥在母国享有最好的条件,而他只能在敌国阴冷的小院里凄凉度日。可是旁人只能看见他哥哥的好,看见他的不好,他备受欺凌,反倒是受害者有罪,反倒他自身的存在才是原罪。
他最后站起身来,对着厉帝行了一礼。告退的时候,贺翎昭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厉帝藏在珠帘之后模糊的面容:“或许有一天,我会证明,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全都大错特错。”
厉帝不以为然:“是么?那朕拭目以待。”
不过,厉帝没能等到那一天,便暴毙而亡。
贺翎昭踏上了归国之路,在母国故土迎接他的,是与他反目成仇的哥哥,以及登上帝位之后的荆棘之路。
多年在花朝国备受欺凌,他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为了在短时间内补上亏空,贺翎昭给自己种了蛊。
蛊虫激发了他的身体潜能,他变得精力旺盛,体质强健,再加上昼夜不息的习武与锻炼,贺翎昭很快武艺高强,力量过人。
贺翎玄并不欢迎他的回归,对王位被夺更是怀恨在心,大肆造谣贺翎昭是个纨绔子弟,是不懂治国之道的昏君,并且早已与花朝国勾结。
兄弟阋墙,家国不宁,花朝国乐见其成,很快颁布一道诏书,封贺翎玄为摄政王,加剧二人的矛盾。
他们一斗便是七年,贺翎玄多年身在朝野,党羽众多,可贺翎昭手握蛊毒军队,有大将军楚辛支持,同样无法撼动。
贺翎玄的阴损招数防不胜防,贺翎昭渐渐疲于应对,而这个时候,纪楚来到了他的身边。
往事如烟,慢慢在视野中飘散,贺翎昭感到自己自深水中上浮,遥远的天际传来炫目的光亮,还有鲛人悠扬动听的歌声。
梦醒时分,他将与他的爱人重逢,那样令人心驰神往,足以忘却过往的所有荒芜。
关于小贺和千浔的过往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其他人也有一些往事 后续会一一提到
两人都是很好的小孩!(摸摸头)
五章之内千浔将会怀崽(确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