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从一千个寺社佛阁的虚像中找出唯一的入口,寻常人都会觉得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再次踏上高专的土地,弥山路过一排排小小的地藏菩萨雕塑,沿着朱红鸟居构成的隧道走入了结界。
没有发起警报,高专估计还没来得及删除他的咒力信息吧。
自从靠近这附近,心脏就一直跳得很欢快。也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失眠导致的心律不齐之类的问题,不过有反转术式在,头疼的问题解决了很多。
他在五条家临走时说的并非单纯的狠话。死亡并没有彻底将他们分开,虽然灵魂已经合二为一,可他还是能够感受到散落在外的“共鸣”。它们正在呼唤他。
“看来这次赚大了。”
本来只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直接撞到他头上来了。上次在高专还没有这种被牵引着的感觉,是在他离开的这些天被送过来的吗?
那么就不必特意去找天元了,希望祂不要介意被人用一些暴力的手段闯进家里。
“毕竟是个‘家里蹲’嘛......”
弥山已经完全放飞自我,他知道天元一定能听见。弥虚葛笼可是新·阴流用的简易领域的原型,是完全只存在于古籍里的对领域技法,弥山不觉得有人能背着御三家偷偷将这样的技法传承下来。那个冒充今井由光的人......说不定也和天元似的,是什么不老不死的老东西,才会用弥虚葛笼这种技法。
天元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管。
弥山凭借着灵魂上的“共鸣”找到了那扇真正的门。
越往里走,他的脚步慢慢变得飘了起来。他感觉到了!就在前面,在前面的那间房子里。
枯木展现出了生机勃勃的姿态,粗大的枝干昂扬地向上生长,却生不出一片绿叶。到处都是陈旧腐朽的味道,很符合老年人居所的刻板印象。
看守在忌库两旁的忌库番被弥山用刀背敲晕。
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他从踹开的门洞钻进好奇很久了的高专忌库,一进去就能感觉到无数混杂的气息迎面而来,这里放着很多特级咒物和咒具,更不要说低级一些的好东西,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弥山在外面完全没有感受到一点来自忌库内的气息,看来这个忌库也被天元下了特殊的结界。这让他终于对天元的结界术之高明有了实感。
他路过了一排九个胚胎样的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这玩意居然在这里。
当然还有宿傩的手指,弥山扫了一眼,大概有五根的样子。
最终,他的脚步在一对还没来得及贴上标签的瓶子前停了下来。
弥山抬起手,放到了自己的心脏上。灵魂在叫嚣着,他完整的灵魂不停地发出呼唤,就像过去十六年里他一直做的那样,但这次不会再有与他别无二致的灵魂给予回应。他们合二为一,他们融为一体,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相互确认、相互共鸣。
独自一人,原来是这么寂寞的事吗?怪不得星海宁愿当一个胆小鬼。
失去光泽的眼球在液体中摇晃着。淡白色,带着点蓝,某些角度看上去还有点发灰。星海曾要求弥山描述他的眼睛,在被从浴室扯到阳台又扯到台灯下之后,他得到了这样的形容。
弥山最喜欢它们在太阳下的模样。像流云,轻盈又自由。
他举起那对瓶子放到灯光下,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样也不错。”
忌库所在的通道尽头有通往薨星宫参道的升降梯,乘坐升降梯下去之后,就能看到包围着本殿的无数迷宫。
弥山没有往那边走的意思,他都闯到忌库了天元也不出来,就说明祂根本不想管这件事。
就当他准备出去的时候,周围的景象猝然一变,无数冲天而起的枯木组成的森林和阴暗的甬道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白。
连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向下无限延伸。
这是......?
长得像是大拇指的生物出现在了弥山的眼前。
“......”四只眼睛,异形的身体结构。这是全知不死的代价吗?
“初次见面,道真的子嗣。”
“这个姿态就是你一直不在人前露面的原因吗?天元大人。”
全知的术师没有对此多做解释:“到薨星宫前来吧。”
纯白的结界退去,弥山回身望着继续前进的通路。天元的邀请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薨星宫作为所有结界的基底向来是最为隐秘和重要的地方。祂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一个什么都不管,独自在地面下待了千年的术师,也许一直在通过覆盖这片大地的结界观察着人间。
那不是神吗?像被人们虚构出来的神明一样默默注视着这世间,区别只在于人们会把生活中的幸与不幸归为神的旨意,而没有咒术师会在祈祷时来一句“天元大人保佑我”。
关于每五百年一次的同化和星浆体的事,身处御三家,弥山多少了解一些。
下一次同化就在三年后。
弥山乘坐升降梯继续往下,来到了薨星宫前的参道,见到了本殿前的迷宫。这些迷宫一样的建筑,每一间都是一个空性结界,由天元自由操纵空性结界内的结构,如果没有得到许可,根本不可能穿越迷宫抵达本殿。
禅院甚尔肯定能进来吧,弥山一边走一边想道。
本殿就在贯通天地的御神木之下。
大门已为他敞开,天元给出了十足的诚意。弥山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了进去。
“请坐吧,”入目是一间普通的和室,紧实的榻榻米踩上去颇有弹性,像是真的一样,“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喝什么?咖啡?”
“有酒吗?”弥山坐到了垫子上,毫不客气地提起了要求。
“据我所知,你似乎不喜欢酒的味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喝咖啡。”
他面前的小方桌上出现了一杯清茶。
天元自己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说道:“全知之名被夸大了许多,我也不是什么偷窥狂,只是发生在结界内的有关咒术的事情,我更了解一些罢了。”
弥山碰了一下那个杯子,的确是实体,就是不知道喝下肚子的茶水在离开结界之后还在不在:“反正你就在这里待着,外面怎么说倒也无所谓。这样不无聊吗?”
天元喝了一口茶,没有回答。
祂的四只眼睛都没有瞳孔,所以弥山既不知道祂在看哪个方向,也不能通过眼神猜出祂的所思所想。天元很能沉得住气,这么一看反倒更像是人类了一些,如果祂不止全知而且全能的话,祂就不需要通过语言和心理上的争锋来确立自己的优势。
真正把天平挑出来摆在两方中间之前,总要来上几场没有硝烟的争斗。
“你先说你的要求,我再来挑报酬。”弥山开门见山道。
天元放下了茶杯。
祂坦诚地向弥山讲述了天元、星浆体与六眼之间三位一体的命运,以及祂的术式和即将到来的“进化”。
“你想让我帮你翻新□□,这样的话就不需要与星浆体同化就能度过这五百年?”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为什么?这一代的星浆体出问题了?”
“并非如此,”天元双手抱臂,逐一解释道,“我已经经过了两次轮回,每一次都为了咒术界的未来而选择终止了进化。只是......这个世界也在进化,我可能,终究还是要继续向前走了。”
“那孩子叫羂索。”
弥山微微瞪大眼睛。
“每当同化之期即将到来,羂索都会想方设法阻止星浆体与我的同化。只不过前两次他都败在了六眼的手下,三位一体的宿命联结没有那么容易破坏。”
天元做出了一个很明显的“转头”的动作,让弥山觉得祂的四只眼睛都看向了自己:“这次他似乎有其他的打算。”
经历了两次同化,意味着这个叫羂索的家伙至少活了一千多年。是曾经和天元活在同一时代的术师?那他又是通过什么方法活了下来?
“是他的术式。只要将脑转移,就能继续用新的肉|体活下去的术式。”
转移大脑。弥山想起今井由光额头上的那道缝合线。
缝合线......!?他们在京都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额头上有缝合线的女人!
星海的尸体——弥山在【日轮净界】中发动了最后的术式,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星海身上“存活”的概念维持到领域结束。然而,他却被拒绝了。
已经死亡的个体不存在“存活”的概念,因此无法达成天平两端的平衡。可是在极端愤怒与恐惧的催化下,术师的意愿被扭曲,全部灌注到那具他永远无法舍弃的身躯之中,将尸体完整地保护了下来。
“他想要......星海的身体?”
他又有些开始发抖了,放在桌下的双手死死攥紧。
天元告知了他不知道究竟能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情报:“我并没有感受到属于日照星海的咒力出现在结界内。羂索没有更换他的身体,但他也没有被安葬。”
“......在哪?”
天元摇头。羂索能够在祂的结界中自由来去而不被发现,是因为他本身就拥有可以和祂相提并论的高超结界术,天元无法知晓在羂索设立的结界内发生的事情。
不过,星海的双手的确被做成了咒物。这是由总监部下达的命令,也许是因为明白这样的做法被人知道的后果,为了维持那点根本就不存在的“面子”,他们将星海剩余的尸体草草下葬,就是不知道他们知不知情连剩余的尸身都已经被人掳走的事实。
“咒物虽然由总监部制作完成,可最终的去向却不知所踪。”
羂索究竟想干什么?
“你究竟想干什么?”弥山问道。
他开始觉得这趟薨星宫之行也是有人为他准备的陷阱,他已经受够了自己身边发生的每件事都和该死的羂索有关了。他的恨意正在滋生,等到它们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弥山将不再是他自己。
天元终于提到了另一个关键:“你认识一名使用【咒灵操术】的少年。”
“夏油杰?”
“我在完成进化之后会以全新的姿态存在,直白地说,就是更接近咒灵的存在。”
弥山第一次有些后背发毛的感觉。
天元似乎有放弃和星浆体同化的准备,不管祂因为什么理由做出这个选择,拒绝同化的后果就是会进化为可被【咒灵操术】控制的形态。羂索苦等一千年,几次想要阻止天元同化,其最终目的肯定不只是看看天元同化失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而已。
难道说,他真正想要等的是【咒灵操术】?
能够操纵天元,就意味着可以操纵由祂设立的所有净界。无论是解除也好,还是想用这些结界做些别的事,羂索都需要【咒灵操术】。
“他想要的是夏油杰的身体?”
那为什么还要给星海设下这些重重陷阱,他又怎么能确定弥山能够将星海的尸体完整地保下来?为什么?星海的术式对他有什么用?
只要从六眼的手中夺走星浆体的生命,或是用别的什么方法阻止天元同化,再拿到【咒灵操术】,羂索的目的就达成了。
偏偏这个实现这个目的的最大阻碍——阻止天元同化——就快被天元自己做到了。
“所以我想让你用术式帮我完成最后一次‘同化’。”
弥山从祂身上看到了似乎要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感觉,好像祂的生命就要就此走向尽头般。
天元看到了冲绳的最后一场战斗。祂看到了弥山术式的可能性,如果没有【代理人】,祂可能还会继续选择顺其自然,等待这一次同化时羂索和六眼、星浆体之间的博弈结果。羂索赢了,同化失败,祂也就自然而然地走上进化之路。羂索败了,同化成功,不过是再来五百年。
只是,祂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祂已经一千多岁了,心的年龄已经老到不能再老。
再来五百年的选项,对祂而言不是不可接受,只是觉得似乎也没那么必要了。
“......是这个意思啊。”弥山大概理解了天元、同化和羂索之间的联系。
现在轮到他提条件了。
“多鲁布·拉克达瓦拉,我要他完成受肉的方法。”
天元痛快地答应了:“北海道的阿依努咒术联盟保存着一块石碑。”
弥山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就这样吗?”
“......”
这是要把他支开,让他不要在同化到来的时候过来掺上一脚吗?的确,对于天元来说,借由弥山的术式在真正的同化时间到来前完成最后一次“轮回”,这样的话不论羂索谋划了怎样的阴谋,“让天元同化失败”的目的都会无法达成。
既然【代理人】能回溯状态,自然也可以加快祂的进化,因此弥山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在羂索面前,可惜他已经被看到了。
弥山突然领会到了天元的意思。他被自己心中的猜测逗笑了:“你不会终于想要和羂索碰一碰了吧?我还以为如果他不打到薨星宫,你到死都不会主动找他。”
这一次同化的巧合太多了,多到仿佛老天都站在羂索那边,天元觉得羂索没有理由会放过这一次机会。
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的六眼、能够操纵咒灵的术式、已经被补完的可以推动进化的【代理人】,以及日照星海的双手做成的咒物......祂当然知道那双手能做到什么事,但祂却没有对眼前的这个少年说出实情。
即便是全知的术师,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看透了人心,更何况这孩子已经开始走向偏执的道路,现在还能有“其他的事”牵住他,等到他完成了那件事必然也要掺和进羂索的事情里去。
天元想要相信这一次站在羂索对立面的人可以取得胜利,为此祂本应将一切都与未来的“同盟者”和盘托出,可祂就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毕竟祂是迟了千年才接受了自己进化之路的人。
谎话连篇。弥山心中升起不耐,玻璃瓶摩擦的声音让他的焦虑更胜几分,他索性也就懒得再管他们这些老家伙们的事。
“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他起身,周围的景象随之变化,回归了纯白,“我一定会杀了他。”
从薨星宫出来的时候,弥山依旧一肚子火。
他觉得天元估计想借五条悟他们的手杀了羂索,既想把事情推给他们去做,又不肯交付全部的信任,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弥山对祂的信任程度又弱上几分。
他甩着手,刚刚帮天元刷新身体状态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咒力。不得不说,根深蒂固的印象真的很影响他的术式发挥,即便在面对面对话的过程中,天元已经不像他从小听过的那般无所不能,可下意识尊敬祂的刻板思维还是影响了他。
“不死的术式......失去死亡的人居然选择和一棵树融为一体,还真是......”
弥山最后看了一眼直通天际的御神木,巨大的注连绳环绕在枝干上,上面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青苔。
还真是讽刺。
因为不信任天元的话,弥山在启程前往北海道之前又去找了夜蛾正道。
这次不是在教师宿舍,而是在夜蛾正道家。
他的老师似乎已经不意外学生的突然到访,在院门口看到弥山之后,神色如常地将他放了进来。
夜蛾正道独自居住在靠近乡下的一栋院子里,周围没有其他邻居,看起来只是周末偶尔回来。除了主人居住的主卧,其他房间全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咒骸,还有一些只做出了外型轮廓的玩偶。
弥山跟在他身后,经过了一间儿童房。
“老师,你居然是单亲爸爸吗?”
“咳咳!呃......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其实也没错。”
这间儿童房里摆了一个弥山很熟悉的婴儿床,虽然不是同一张,但从外形上看很像。没有孩子在。
夜蛾正道看见弥山还站在儿童房门口,于是也慢慢走了回来。
他们就这样站在门口,没有人说话。
弥山的视线停留在一个熊猫玩偶的身上。它穿着纸尿裤。
他看了夜蛾正道两眼,敏锐地观察到了夜蛾正道眼神的变化。
“老师,你以后要不买个墨镜戴着吧,”弥山主动从儿童房门前走开,开玩笑般地说道,“歌姬曾经说你像黑手党的头头,戴个墨镜就更像了。”
“......我会考虑一下的。弥山,你之后准备去哪?”
“北海道。老师,我来找你是想......”
夜蛾正道闭上眼睛,将摆在桌面上的笔记交给了他。
弥山收回未说完的话,盯着递到面前的笔记本出神。
“走了之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夜蛾正道是咒术傀儡学的第一人。他对咒骸的研究与制作已经超越了界限,踏足了禁忌的领域。
儿童房里,穿着纸尿裤的熊猫玩偶把手伸到腰间挠了挠。
装入咒骸中的不是诅咒,而是货真价实的灵魂。弥山管他叫单亲爸爸倒是误打误撞的没有叫错,他的“孩子”在去年出生了。夜蛾正道不是诅咒师,他的咒骸里装的也不是来自人类的灵魂。
它们都是诞生在咒骸中的新生儿。
他踏足的领域之所以是禁忌,正是因为他创造出了那些新的生命。
但是,将普通人的灵魂放入咒骸中的方法,夜蛾正道也知道。这本笔记是他曾经为了申请特级咒术师的称号而整理、准备交给自己信任的总监部的。
在交上去之前,就发生了冲绳的那件事。伴随着信任的崩塌,这本笔记也就成了真正的无用之物,甚至是绝对不能被发现的东西。一旦落入心有杂念之人的手中,用人类的灵魂制作咒骸的方法将带来巨大的灾难。
把它交给弥山正好。这孩子很纯粹,虽然是一张白纸,但是光滑得可怕,绝对不允许任何颜色长久地残留。
“谢谢,夜蛾老师。”
在他离开之前,夜蛾正道说:“弥山,不要怨恨光士。”
弥山微微抬起头,入目之处尽是蓝天:“我从没那么想过。”
被卷入阴谋当中的辻光士已经死了,弥山的恨意也已经给了另外的人。
对弥山来说,一旦怨恨什么人,这个人在他心中就会和芸芸众生区分开来,拥有了特别的价值。
它会让他一直、一直记着它、想着它,所作所为都将留下它的影子。
除了星海,他从未这样在意过其他人。
这是可怕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