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悟空走远了，菩提仍坐回原处，挥动拂尘将四周的结界扫去，“你们师弟已走了。”
半晌，水塘对面的屋舍中走出悟云悟览两人来，小些的问道：“这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师父你方才和他说了什么？”
听见悟览说这话，悟云笑道：“想来你这是认他做师弟了？”
悟览见他打趣，心下虽通，口中却不认：“师父既许了，我不认又能如何？你今早背着柴回来如何夸奖，听了师父的话不也同样惊诧？”
要说此话却有些缘故——
不说门中弟子取名的讲究，每一辈弟子的数目亦有定。到如今，菩提已收满悟字辈弟子，圆字辈也有了两人。故而今日悟览见菩提破例取名，已是惊诧；更不想是收的悟字辈，愤恼了一整日。
菩提只说这是天定，偏悟览不信，还硬拉着悟云来看悟空有什么叫人破例的本事。悟云拗不过他，也就来了。
从悟空走进庭院至落日擦边约莫一盏茶，此后悟空很快就发觉了这是考验，到成功离开竹林不过消磨了三分日宽，倒是远胜所有入过此阵的人了。
如此悟性确实叫人惊叹。
悟云心里暗叹，只继续和悟览斗嘴：“反正师弟是借你三日前打的柴换得的，我乐意。”
“哦？那师兄对师弟真是满怀关切。”
“谬赞。”
“可若不能一视同仁可不好啊。”
“自然是一视同仁的。”
“既如此，师兄这般友爱，往后三天喂鱼的事就有劳师兄了，师弟感恩铭记！”
悟云：“……”
菩提只由着二人说闹，并不道破悟空的前路，又抬头，见那落日余下的几分也俶尔消散了。
悟空在洞中的第一夜睡得极好，梦里一时见自己驾着云头离开水帘洞，一时又见自己欢跳着下了方寸山，心满意足地醒来时，正听见府中早间的钟声。
他爬下床穿好衣裳，打理完毕，回想昨日菩提祖师的手法系了腰带，只觉得看着不如昨日顺眼。
又解了重系，来回几次，终有些不满意，直到听见年里在外叫他，只得勉强系上出门。
年里为人热情，接连问他新来府中可还适应？之后又问到昨日去祖师院里的事，问他考验过得怎么样？
悟空虽自信，一时也不敢托大，只说在日落前勉强醒了。
“你日落前醒了！”年里先前在手里晃悠的扫帚稳稳拦在了悟空身前。
又许是觉得这样有些不顺手，他挑动食指将扫帚转了半圈竖到地上，看向悟空的双眼泛着光，全然未觉扫帚上的灰半数都抖落在了悟空直?上，“你可知道我认识的八成人都是悟云师兄叫醒的？八成！”
悟空斟酌着伸出手把他分开的食指和拇指压回去：“师兄，这考验是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
年里惊乍过了，收回手，重回稳重，耐心解释道：“要说讲究，这考验是每人初到那日都要经历的，内容差不多，但好像各人出来的办法都不一样。先前也有人买通前人，不过最后也没能出来，倒是两人都被赶了出去。”
“时间是以日落后一柱香为限，出来快的夕阳半沉，出来慢的也有压着线的，多数人则发现是考验后在里面困到月出，最后被悟云师兄叫醒。”
“那师兄你……”悟空随口问到一半，年里已主动接上了——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我当时在林里走了许久，直到悟云师兄叫醒我，只想着自己在路上睡着耽误了时辰，连累祖师久等，亏得后来有师兄问起我。其实你过两日就会听到有人提我了，嗨——每次来新师弟都这样。”
悟空：……师兄你这可一点都不像难为情的模样啊。
“祖师为何会定下这次考核？”
“依照惯例，个人往后的学业都是照此定的，法名也是在考核的次日决定。”
悟空闻言心里便一个咯噔。
又听年里继续说下去：“但你已经有了名字，这一步可以略过。这样也好，祖师取名的法子说精致些叫随缘，直白了说，一言难尽。”
悟空觉得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师兄说说……是个什么法子？”
“你若有兴趣我便讲了。考验次日，讲学前祖师会先定下字辈，再由需要法名的弟子选一个数字。而后祖师将那日的经卷放下，风过处，数出那页数字对应的字，往后便是以此为名了。像你这般祖师直接取名的，至少现在府中只你一人，悟云师兄也不曾有过这般殊荣。”
他们平日聚在一处，就常感慨悟云和悟览能有这么顺耳的名字全凭运气。
否则像圆字辈一个瘦得精细的师弟，如今就叫圆球。
悟空闻言却耳红心燥，好似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干了掩耳盗铃的事，许久没有再吐出一句话。
幸而两人很快就停下了。
“到了，”年里抬手指向一处院子，隔了院墙冒出两栋三层高的屋舍，只是看不清具体的布置。“往后半年，你洒扫的都是这片区域。”
说完又收回手，挥动扫帚比划了四周不至半亩的一小片空地，“我的是这片场地。”
抬头果然见悟空面露惊诧方才继续说下去：“待到哪日扫完地，落的叶子不过五片就可以了。”
悟空下意识看向年里方才挥舞扫帚后扫出的一条痕迹，上面新落的叶子齐齐整整，已够五片。
他转回目光，觉得那两栋屋舍的红墙青瓦实在赏心悦目，
——肺腑之言。
悟空提着扫帚进了自己要扫的小院，见里头除了房屋外确实没有一棵老树，不由松了口气。
外头还算干净，悟空随意挑了一间打开门，却见里面地板竟是上斜的，被木质的屏风隔作上倾的长廊，望去时一眼看不到边界。
再看屏风上刻的字，经史子集百家经典应有尽有，原是一座浩瀚的书库。更不可思议之处，那些灰尘全落入了字的刻痕，地上的泥土也有迹可循。
显然名为洒扫，实则想让往来的弟子遍读其间典籍。
悟空当下想透，一手挥动扫帚，一手擦洗屏风，两耳不闻窗外事，目光看处，心下默记，沿着长廊便打扫了过去。
直呆到了府中夜半的钟声响时，恍然发觉自己今日全然忘了去听菩提祖师讲学，又想起年里师兄竟也没有提醒自己一句。
再之后只觉精疲力乏，饥肠辘辘，却是连提扫帚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看身后的回廊，干净得半粒飞尘也不见。当下脱了外裳，将干净的一面反穿在外，腰带却拿在手中，蜷作一团，而后倒身一翻，一路滚出了书阁。
晚间的洞府格外清静，极小的风扫过庭院，连着拂过云层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悟空就地躺在阁外的石板路上，只看着天上的星辰出神，到恢复了些力气，方才晃悠着回自己的房间去。
年里早在屋内等他，见他回来才将一旁的木盒打开，悠悠飘出一阵香味来。
“师兄。”
“你先用饭吧。”年里舀了一碗粥递给他，“悟云师兄同我说不必等你，我今早便先走了。”
“多谢师兄!”悟空也不客气，当下接过粥坐在一旁。
年里看他连吃下两碗，舀粥的勺逐渐慢下来，方才交代明日两人要去二外门应对进退周旋的事。
又和他闲聊一阵，起身告辞，只让他记得明早将餐具送回厨房里。
往后三月，悟空或去书阁打理，或在门外应对，每日早出晚归，累得筋疲力尽。
不过进步也十分迅速，三月下来处事间已略有风范。
这三月来他也未曾去菩提祖师讲经处听过半刻，细想来，好像已三个月未曾见过菩提了。
故而听闻师父又要见自己时，悟空有些许诧异。
这次却没有悟云领他，悟空自进了院门，在竹间走了不过两三步就见到了先前的水塘，菩提照旧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知手中在忙什么，只让他随意坐。
悟空行过礼，依言坐了，方才看清菩提面前放了一叠柳叶，此时正取刀在上面刻着文字，一旁还有一串刻好的柳叶，却不知是如何连到一处。
“师父刻这些做什么？”
“消遣罢了。”菩提的语气同先前两次都不同，字里词间透着闲适，“让你过来坐坐。”
悟空如今性子稳妥了些，不再继续找话，只静坐一旁看着菩提刻柳叶。不过上面的字细若蚊足，他大多只能揣测一个大概。
许久菩提将手下的一片刻好了，在两头削出刀口，往先前串好的叶子上一扣，连上了，继续取过下一片来。后面偶有刻错的，用拂尘一扫便化了灰，只等着被风吹去。
不知多久，菩提忽然开口问道：“悟空，你已上山三月了，可曾想过学些什么本事？”
悟空看向菩提，许久只是摇了摇头。
他当初是为长生来的，但后来了解了府中众人，其间有相貌平平却能降龙伏虎者，也有不动声色却能御风而行者，更不说像悟云这般深怀若虚之人，偶尔相较，自己的平常让他愈感迷茫。
不想菩提反而笑了：“看来你这三月来并非全无长进。”
“此事也不急一时。你再说说这三月阅读经史子集可有不解的地方？”
听到这个悟空倒是露出了些期盼，低头在心口捣鼓一阵，最后翻出一本蓝壳的本子来：“师父，弟子的不解都记在这里。”
说着便要翻开本子照念，被菩提伸手盖住了。
悟空不解抬头，见菩提眉眼和煦地望着他：“都在上面了吗？”
“嗯，都在上面了。”
“好！”菩提点了点头，喜笑颜开，将另一手中的刻刀也放下，双手从悟空手中接过本子，“先放在我这里吧，待我回复了明日还给你。”
悟空从中看出了些许赞赏，倒有些羞涩起来。
又忍不住偷偷观察菩提的神色，见他翻着本子偶尔点头，心底又不禁涌上些许欣喜。
菩提大致浏览过，才将书本放在桌上，继续操刻刀刻着方才的叶子。
悟空继续这般看着，又不知多久，直到弓月东升时，才见菩提刻好最后一片柳叶，仍同先前的串在一处。
之后不知菩提手中如何动作，原是带状的柳叶缠成了壶状，随手往塘中一抛，恰巧挂在竹筒做的滴漏上方，水从壶口进，由嘴出，转流入滴漏中，别有意趣。
而后菩提起身拿过拂尘，“走吧，我同你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