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兰不想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不是嫌麻烦,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月见夜过早地明白了这一点。成年人的处世之道就是心照不宣,不言不语永远抵得过千言万语。遗憾的是,因缘际会里大多数的灾乱源头都是祸从口出,说来说去不过一张嘴,说来说去就是一张嘴。人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再靠谱也会出事。
博士从来不是一个乱说话的人,大多数时候月见夜都会大方地承认,在对话语的掌控上,他与博士对局也没有一定能赢的把握——失去理智时除外。
这个人在失去理智说出来的话的杀伤力比头发掉光时更强。
理智顶液的药效褪去了,博士一脸疲态,迎面碰上了在走廊上说笑的月见夜和梓兰。梓兰不是那么轻易被逗笑的人,但是那天她下班过后小酌了几杯,就任由月见夜胡吹海侃满嘴跑火车,还跟着附和了几句,气氛就带起来了——那是隔了一盏晦暗的灯火般遥远的氛围,在他人听来就像那种窄口玻璃瓶里未满的水晃动起来琳琅作响,清脆的,却又是模糊的,非礼勿视生人莫扰,一步之外便不可介入。
——但是博士却堂而皇之地踏了进去,作为一个唐突闯入的外来者丝毫未感到任何不妥。
“啊?月见夜,梓兰?”
博士眯着眼睛望着停下脚步的两人,那种带有类似于职业病的深究意味的目光让月见夜产生了一丝近乎生存本能的戒备。
“……晚上好,博士。”
“我以为……”
博士的手指在两人之间划拉来划拉去,最后划拉出一个让人脑子里那根弦“嘎嘣”一下断裂的结论来。
“我以为,你们只是在乱搞,没想到你们在交往。”
那种琳琅声响一下子被泼了出去,手忙脚乱地盖入沙地里。
“‘博士,我们——!’”
月见夜和梓兰完全没分清楚究竟是谁抢了谁的话头。
月见夜:“没交往!”
梓兰:“在乱搞!”
“噢噢……”博士挥挥手走掉了,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回答。
那种包裹着他们的氛围就这样被轻易地打碎了,月见夜意识到大事不妙。他清晰地感觉到某些东西的存在获得了真实的形态——在博士、在梓兰,以及在他的唇齿间隙,就像孕育着阿芙洛狄忒的珠贝缓缓浮出海面,泡沫翻涌之间,爱欲在神话的叙事中第一次获得显形。在此之前,因谁也没有提及、谁也不曾触碰才得以在暗处悄悄生长,如今却唐突地被拉到了有光的地方。
而那一瞬间,月见夜惊觉他和梓兰的反应出乎意料地一致,不会仓皇逃窜,也不会节外生枝,仍旧依照成年人的法则处理一切会打破平衡的意外:闭口不谈,连视线都谨慎地错开,坚决避免任何一丁点可能的尴尬和冒犯。
月见夜和梓兰在宿舍大厅分别,临走前梓兰还惯例检查了A6扭蛋机的库存数量。
“明天见,梓兰小姐。”
“明天见——泡普卡说电锯有个零件松动了,你明天带她去检修一下吧。”
“好的,我会记得的。”
梓兰转过身走了,月见夜也转过身。
他心说,完蛋了。
爱情的芽尖已经胀破了种皮,再也收不回去了。
是的,是博士。因为博士堂而皇之地呼唤了它的名字,那漆黑的种子才会发芽。但月见夜决不说这是博士的错,既然爱情的存在是既定,那么为爱而死也是必然的宿命,月见夜从不把自己的宿命怪罪到别人身上。
事实证明,开出花来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晚上的事。
天真的日子结束了,白玫瑰无毒而甜蜜,月见夜就此知晓偷尝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味道。
“你去哪里了?”
博士反手把门关上,她知道凯尔希的不满,却也很清楚凯尔希已经不会为这点不满就苛责她。“我去确认了一些事情,迟到了,抱歉。”
“下不为例。”
“不为例,不为例……我来是想通知大家,关于干员月见夜的症候紧急对策会议,可以取消了。”
会议室内一片哗然。
“见死不救吗?!”
“不,博士是已经有解决办法了吧……”
“博士头发还没掉光,我不觉得这意味着状况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烈性病症,现在也还不能放弃治疗啊!”
凯尔希伸手止住了其他医疗干员的议论纷纷,然后向着博士一推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在等你的下一句。”
“我现在正要去解决这件事情……咳,这是我的责任,请交给我吧,诸位不必担心。”
“月见夜本人已经丧失了受治意愿,他甚至递交了移葬骨灰的委托书——你确定你自己就能解决这件事吗,博士?”
“我确定。”
凯尔希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经过博士身边时,顺手把月见夜提交的文书一掌拍在博士的胸口,宣布:
“会议取消,全体解散。”
月见夜来到梓兰的房门前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他边走边咳,呕吐得越来越严重,一度扶着墙咳得弯下腰来。幸亏在长出一截短小的花茎后,玫瑰就停止了生长,否则月见夜觉得自己会由于花茎穿破食道和会厌直接死在楼梯上。
他看见博士站在梓兰房间门口,显然是在等他,知晓了一切真相的人从容不迫,但是没关系——月见夜的视野里出现了轻微的影像错位和重叠,他低下头伸出手,接住了一朵怒放的玫瑰——没关系,就算摒弃了所有真相,他也注定比博士更先知晓死亡。
白玫瑰沾了血,但是没关系,他的唇上仍有微笑。
“博士,斑,斑点说您找我,咳……还说梓兰小姐……”
“根据宿舍的出入记录,梓兰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出过房间,也没人见过她。”
博士指了指梓兰的房门,用一种“老兄你上”的手势,不经意间露出蛰伏在帽檐下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好像听说了你患了花吐症……很受打击。我怎么叫她,她都不肯出来。”
月见夜比大多数女人都更了解女人的心思。
梓兰曾与他约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健康的、明确的——健康的炮友、明确的性生活。一旦任意一方产生了结束这段关系的意愿,都将得到无条件的尊重且立即生效。这种条件当然包含了双方爱上其他人的情况在内。
但是月见夜罹患了花吐症,而罗德岛舰上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暗恋对象并非梓兰——连“达拉崩巴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都有可能指称月见夜喜欢的人,唯有梓兰不可能,因为是他亲口否认的,他一口一朵玫瑰,吐着血强调的,不是梓兰。
——要是我想和其他人约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也要这么做,我会立刻结束这段关系,并且祝福你,真心地为你感到高兴。
——好的,我答应你,梓兰小姐。
在梓兰看来,月见夜不仅没有遵守承诺,还抑郁成疾,整个罗德岛,她恐怕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周围的人都以为他们在约会的前提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远甚于荒诞的羞辱。
月见夜觉得喉口一阵剧痛,他用痉挛的手指按住舌面,滑向舌根,拈住花瓣柔软的边缘,用力一扯,尖刺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白玫瑰在他的指尖怒放,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绝望的爱人。
他要死了,这具血肉之躯却还在企图求爱。
“梓……梓兰小姐,咳……我是,月见夜……
“对不起,似乎……咳咳,给梓兰小姐造成了困扰……”
月见夜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花瓣犹如纷飞的雪片簌簌下落,只两句话的当口,居然就在脚边堆积起来,淹没了他的鞋尖。
又是一阵剧痛,月见夜脚下一软扑在房门上,深色的门板上洇开一滩破碎的血迹。
“月见夜……!”博士上前想要扶住他,他却示意博士停下。
“梓兰小姐,我……咳咳!”
我「 」「 」你
“我……!咳!”
我「 」你
月见夜开始直接吐血,原本只是挂落血丝的白玫瑰开始被大面积染红。
他说不出话,每一个气音都伴随着足以撕裂胸腔和喉咙的剧痛。他的声音都被剥夺了,他的话语变成染血的白玫瑰毫无节制地喷洒出来。
月见夜只是想请求梓兰的原谅,至少解释清楚他从未想过羞辱她,到死,他都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尤其是梓兰的负担。
但他的真心却在声嘶力竭地示爱,他的喉舌想要喊出禁语。
而那些纯洁的玫瑰不许,它们想要碾碎他最后的生命,拼命地撑破他的气管、蹂躏他的声带、封住他的唇舌,宁可染上他的血也不肯染上他的爱。
——门忽然开了。
月见夜震惊地望着门后气喘吁吁的梓兰。
她汗如雨下、脸色惨白,眼球布满血丝,眼尾还带着泪迹。
房间里数量惊人的红玫瑰像开闸的洪水一般顷刻间倾泻出来,直接淹过了月见夜的小腿。
她一把揪住月见夜的领口,把他拖到自己面前,用金色的眼睛瞪着他。
梓兰唇间含着一朵炽烈的红玫瑰,口齿含混地说。
“你太慢了……月见夜。”
黎博利张开翅膀,飞越汪洋大海,飞越无垠月光,衔着一朵赤红如血的玫瑰,降落在萨卡兹所在的纯白孤岛。
给了他一个起死回生的吻。
END.
Sakakima Sora
2020年1月9日祝虎隆平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