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垂泪之时

我没能保住米切尔·凯撒的灵魂,主任也以他的模样消失在我面前。预想中的惩罚也未降临。我没有死去,并得到实体,一具人类的躯壳。但这本就属于我。

我就是她。

主任也不是什么主任,他本质上是米切尔·凯撒。

恍然大悟之际,诸多疑惑消失不见,诸多骗局也随之瓦解。死神是不存在的概念,而人类是唯一能够思考“不存在”的生物。米切尔·凯撒,他捏造死亡的仪式,布下灵魂会被收割的谎言。

我现在是重生,还是徒有血肉的亡灵?

如果是前者,他便得偿所愿。他想要我活下去。但我活了,死的代价又由谁去承担,他吗?

如果我拒绝延续生命,他会不会重头再来,把“不存在”变成“存在”?

“凯撒,我不明白你的想法。”

我低头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这张脸充满悲伤。其实我明白他的动机。

“你非这么做不可吗?”

“正因被爱会如此痛苦,几乎每个人都愿意成为爱者,而不是被爱者。”

一个声音从水中央传来。我不禁朝前走去,当水没过膝盖,我准备纵身一跃,潜入深水游过去。蓦地,我踩在水面,可以行走自如。惊奇,怀疑,我小心翼翼朝声源靠拢。水面之下有一簇微光,像有一盏蜡烛在指引我。

“米切尔·凯撒的爱让你感到不舒服。换作任何人都觉得无法忍受。他想要的太多,自己又无法控制。这源于他心底积蕴已久的渴望,你仅仅是将其触发了。”

这个声音继续说着。我不知道谁在和我说话,但我从中受益。

“请你继续说下去。”我坐下来,手指抚摸水面。那盏烛火轻轻摇曳着。这个声音也仿佛便温和,语速变慢一些。

“关于这个男人对你如同沼泽毒罂粟一般热烈的追求,我没有太多要补充的了。爱的价值取决于爱者本身。鉴于他已经失去理智,把你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他不能算作一个值得托付的情人。”

灵魂裸露。我思考这个形容,想到自己被委以“死神”身份,没有实体,只是一团高度凝聚的能量体。这就是灵魂吗,它被米切尔·凯撒从□□中剥离出来了。我以这种方式活了很久。

“刚好,我本就死得早,在我21岁的时候。他看着我死的。”我苦笑,接着询问,“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得到这样可怕的力量?他不能这么做,这会毁了他的。”

“我可以回答,但谨记:切勿因为一头野兽的眼泪而忘记他还有尖牙利爪。”

水中的微光变明亮,像星体的辉光包裹我。我落入水中,却像在空中飘浮,一边朝深处缓慢降落。过程中,我的身体不断与涌上来的气泡相碰,里面全是熟悉又如同初识的记忆。

“你应该留在这里参加灵修。你不必像修士那样过单调的苦日子,你只要待在这里,在好环境里养成好习惯,把身体调养好,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心愿。”

梦中的哥哥并不真实。他身上的朦胧散去后,是凯撒露出哀怜的目光,祈求我能答应。

“留下来吧……”他渴望,又悲伤、颤抖至极,“我爱你如己,这是我的诫命。”

但我没有答应,没有留下。我离开梦境,却惦念夺走亲人的疾病,在团聚的和谐中想着不和谐的事情。裂痕不会消失,弥合之后仍在流血。

凯撒明白了,他知道这是我童年记忆的第一道刻痕。于是他化作苍白幽灵频频降临我梦中,有时他是一个忧郁的诗人,坐在湖边不言不语。时间在翻页沙沙声中流去。

“你爱她。我知道你爱她,并且保持沉默,会一直爱她。”

舅舅这样说过。除了光明之道,人也可以在黑暗中行走。我是被凯撒藏在黑暗中的秘密。

不分梦里梦外,他开始像幽灵般游荡,想让我每次上下楼梯都把扶手握住。可他张不开嘴。因为我讨厌他,讨厌哥哥管得太多。

在书房里,我猜想着,凯撒可能在说谎。

“哥哥,凯撒在说谎吗。”我说出来,“他想要一把椅子,偏偏是椅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他真的期待恋爱和结婚吗?”

“不,我不期待。”凯撒回答说。

因为期待,所以说了谎。

“其实我一点不了解凯撒,但我也没有理由去窥探他心里的想法。”

“其实你不需要敲门就能进来。”

“有时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好奇心太重,又还像小孩一样异想天开。我想到死,又想到大家都会死,就不怕死了。明天就死和明年才死,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

“好吧,有差别。我应该做准备,还要允许别人做准备。但天天都要为死做准备,这样活着多没意思。”

“是啊,所以我想你既有足够时间有意思地活,也有足够时间做准备。不要仓促,不要有意外,你要快乐,你不要痛苦。”

“如果我死了,一定要当天就被送去火化。听说人腐烂的味道和死老鼠一模一样,这太灾难了。”

“我保证你不会遭遇这种事。”

凯撒回应我。他不想我死,他要我活。所以他必须作出改变。可代价是什么?凯撒凭什么改写我的死亡?

“凯撒,你到底是怎么做的?”我不断朝翻涌的泡沫伸出手。泡沫一碰就破,记忆溃散,连同凯撒越来越沉重的告白。

我已经决定为她的死亡抗争到底。

我需要奇迹。

这条路只是异常艰苦,却不会荒芜——总有不择手段之辈愿意踩上去。

我愿意这么做。

这是,凯撒说的。

“你可还记得:

忏悔的凡人男子,

他的**超越了他生长的地球,将不能活命。

他在渴求中死去。”

——那个水中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在我头脑中灌注一股冰水。

“啊!”我惊叫,又立即被一双手按住肩膀。有人好像把我骤然发胀,几乎爆裂的意识压制住,我缓缓回过神来。朦朦胧胧中,我感受到人体的温暖,还有熟悉的身影。

“莱西……?”我下意识喃喃自语。但除了亚历克西斯·內斯,我想不出正在安抚我的人还能是别的谁。

“是我,我在这里。”

他语气无比肯定。我蓦然惊醒,在未把他完全看清之前,用力抱住他。我记得他肩膀的轮廓,他的温度、形体,呼吸节奏和心跳我都难以忘记。当我想起自己是谁时,他便再次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找回我自己,也找回了他。

“不对,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凯撒,凯撒他——”我慌慌张张摇晃內斯。但发生了太多难以置信的事,我语无伦次,不知道从何讲起。而且,內斯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內斯抚摸我的头,示意我不着急,一边搀扶我站起来。我握紧他的手,这才看清自己身在一座废弃教堂里。地上和墙壁上有无数刀痕和弹头。呼吸间还能嗅到鏖战的余烬。內斯的脸是我印象里年轻温和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从前。但不可忽视,一个身披宽松斗篷的男子正倚靠在破损的立柱上,腰间挂一把染血的剑。他看上去无比神秘,又很古典,像是来自中世纪的流浪骑士。可当他掀开兜帽,把脸露出来,我几乎要叫出声。

“糸师冴!”我下意识叫出这个名字,但立即否认他是那位中场球员。同时,和凯撒分享异世界的画面浮现眼前。

“你是另一个糸师冴?”我下意识猜想。他点头,承认自己来自异世。

“还有,之前和我说话的人也是你?”我想起水中摇曳的微光。他同样点头。在他雪花石膏一样洁白又冷静的脸上,再看看他腰间的长剑,我感受到他的强大。不自觉想象他在这座教堂战斗过,以冷兵器对抗热武器。

而朝他开枪的人,除了凯撒,我想不出别的可能。现在,我已经确认,凯撒就是“主任”。关于这个身份,我还有疑问。另外——

我转头看向內斯,“你怎么在这里?我们……我们本不会再见的。”

“你会知道原因的,但现在……”他用眼神向糸师冴征询。对方点点头,代为回答。

“首先,我要道歉。我来晚了,让本不应有机会茁芽的种子,在你们的世界生长扎根了。”

“种子是什么?”我问。

糸师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我,既怜悯又含蓄。

“是我……?”我指着自己。

“在我生活的世界,曾有这样一个人。她为无辜的鲜血鸣冤,也有能力挡在强者面前,不让弱者的生命被推向尽头。因为她就是这样失去血亲,孑然一人。清醒着反抗的灵魂本应高尚,但最后她失去自我,彻底一无所有。”

“这个人,是另一个我吗?”

“不是。她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血亲的影子。”糸师冴微微叹气,停顿一会儿后才继续说,“当她的视线捕捉到这颗星球,捕捉到你,你和星球都被诅咒了。侍奉、供养、牺牲——世界的逻辑被篡改,一切法则的运行将以你一人为中心,包括生死,包括时间。所有生灵的福祉汇聚在你身上,直到世界成为你脚下的遗骸。”

“……什么……?”我不可置信。

內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支撑我,“用更简单明白的话讲,有人打算牺牲整个世界,以此为代价,让你不死不灭。”

“她想要造神,魔神。”糸师冴补充说,“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爱者的致命性吗。你不是因为在某方面做得突出,或曾经犯下罪孽,你仅仅是触发了某个人心底积蕴已久的渴望。同时很遗憾,这个人不仅是个疯子,还很强。但凡被她野心侵染的世界,结局几乎只有走向毁灭。我有能力终结这样荒唐的悲剧,前提是我可以在她出手之前出手,最好把她抓住,彻底杀死。”

“但她比你更快一步。”如果不是內斯支撑着我,我一定跪倒在地,“等一下,等等!”慌乱失措中,我恍惚想起,“如果她想要我变成不死不灭的怪物,我就不会在21岁就死去!”

糸师冴没有解释,却把头转向别处。我正要追问,內斯突然抱住我,一边在我耳边落下叹息。

“因为你不愿意那么做,所以你才会死。”

“我,不愿意……?”

“对,你不愿意。你拿到诊断书的时候想的不是争取生机,而是怎样让周围人心里好受一点。你提前判了自己死刑。”

“可是,內斯。”我抚摸他的后背,他身体不住颤抖,“这是基因病,病灶又连着神经,医不了的。以现在的医学水平,医不了,真的医不了。”

“不是基因病,基因病只是幌子。”內斯痛苦地指正,“这是那个疯子给的诅咒。她要逼你做选择。只要你为了延续生命而不计一切代价,意愿足够强烈,那道毁灭的程序就会被触发。但你放弃了。世界安然无恙,只有你一次又一次死去。21岁,这是你生命的极限。你不能同时怀着对自己的刻薄,和对其他人的宽容越过这个时间。要么自私,要么牺牲。但结果是你死了太多次,已经太多次了!”

“又会多一次,就是这一次。”糸师冴突然开口。內斯剧烈颤抖了一下。我下意识捧住他的脸。他闭着眼睛,咬紧嘴唇,把难听的、暴躁的和受伤的话吞回去。

“确实会多一次。”我让自己冷静,接受死亡并不可怕,只是我为自己的遭遇难过。我不能反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同时保全自己和整个世界。

“没有办法。就算这次我知道了真相,还是没有办法。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绝对不能那么做。”我心里很难受,很堵。我离开內斯的怀抱,稍微站远一些,这样可以让脑子稍微冷静一点。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认为一切都毫无挽救的机会?”內斯问。

“什么意思?”我看着他。

他在长椅边缘坐下,视线投注在破损的神像上,“那天下午,你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想要找个地方悄悄等死。但你的身体不支持你开车,于是你打电话给凯撒,让他带你走。”

啊,想起来了,确实有这回事。凯撒赶来时,我快要神志不清。病魔在啃噬我的脑子,把我的意识搅得浑浊不堪。依稀记得,凯撒答应我了,然后我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开得很快,但很稳。他的技术进步了。我想夸他,但开口就是一阵干呕。他的车很贵,我忍住了,一边昏睡,一边朝窗外看去。转眼间,天快黑了,我更困。

再后来,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死了。

“在最后关头,凯撒给我打电话,我也赶上了。你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只是你已经没了知觉,你回应不了我。”內斯回忆着,声音苦涩,“接着我揍了凯撒一顿,他没还手。我骂他卑鄙无耻,他开车带你离开,就像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一样。但找地方悄悄等死是你的愿望,他拒绝不了。他不会像我一样乞求你不要放弃,哪怕再多活一秒钟。也正是这个卑鄙的男人,他违背对你的承诺,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已经神志不清,可嘴里反复在说:不想看见我。你这一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人,就是我。”

內斯的陈述中没有怨恨,他始终在哀悯我受的折磨。我的痛苦会加倍映射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他一边回忆,一边破碎。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修补他已经撕裂的心。

“你不愿意见我,我不怪你。你有自己的骄傲,有想要保护到最后一刻的尊严。你不愿意为自己争取机会,我也不怪你。因为我也觉得由全世界承担代价,伴随牺牲与掠夺,这样的劫后余生谈不上幸运,继续活着也不会幸福。”

“內斯……”

“当然,你最多只能活到21岁的诅咒,这也不是你应得的。”

“那你有办法吗?”

“好问题。”內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我看到光彩和斗志回到他身上,“”“首先明确,你的病不是天生,是有人故意布置,让你最终不堪折磨,犯下错误。但代价却要由全世界承受。现在,我们难以解决这个问题,选择前进而无处落足。既然这样,那就倒退。我们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啊!”我叫出声,“我们要去找那个疯子啊?可是,怎么找?”

“这是我要负责的,而你们要做的,是为我争取时间。别让米切尔·凯撒再为所欲为,他会让这个世界崩溃的。”糸师冴语气里有强调和命令,“亚历克西斯·內斯,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要做第二个疯子。”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叫道。

“因为米切尔·凯撒做到的事,他也做到了。”

“什么!是什么事?”

“所有资源仅向一人倾倒,将其供养,世界因此毁灭。这道命令的触发条件是你的求生欲强烈到足以抛弃人性。但如果存在你以外的个体,他私心之旺盛,欲求之罪恶,哪怕他不是你,也不是在为他自己争取生命。他仍有机会创造‘不可能’。因为灭世的命令如嗜血的凶器,渴望一个同样残酷的主人。当等待过久,渴求过强,野兽们的痼习相互碰撞,错误便就此发生——

米切尔·凯撒僭越规则。他摆布生死和时间,亵渎死者,亵渎灵魂。他为你精心布置名为‘死神’的骗局,剥离出你灵魂的一部分悉心培养,等你觉醒出自我,将遗骸还你,你重生为人。但他到底不是命令真正的主人,他不会成功,同时被反噬。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他还会再次叩响规则的门扉,将其打破,据为己有,直到将你的命运彻底改写。”

“可是內斯,他还没有——”我急忙抓住內斯的胳膊。他拍拍我手背,微笑着,对我摇头,“我还没做到凯撒那一步,也不会这么做。我发誓。”

“记得你现在的承诺。”

糸师冴抬起手,大量冰晶在他面前凝结,组成流动的画面。我无暇在意他的力量,仔细听他解释。

“亚历克西斯·內斯一度在神秘学中迷失,走火入魔,但也因此窥见世界之外的一隅。他终于意识到存在一个入侵者,一个诅咒,一个骗局。他对真相的渴望与对时间的贪婪索取同样强烈,最终提前引爆生命的倒计时。他改写自己的结局,提前两日宣告死亡。”

“內斯……”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你也被那道命令……啊,难怪。”我蓦地恍然,“难怪现在的你和从前很不一样,你一点都不慌张,说话很冷静。”

“我不是不慌张,也不算冷静。我只是目睹了太多,知道了太多,我有足够经验去对付情绪上头,不让它们干扰我的思考。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终于不用独自面对凯撒的逼迫。我会成为你的助力。终于,我们在这里见面了。”內斯安抚我,接着换上沉肃的表情和糸师冴商量,“因为我,米切尔·凯撒不再是唯一的篡夺者了。偷来的权能本就不完整。他重生后需要时间理清现状,光是轮回多次积累的记忆就够他费解的。”

“不,他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糸师冴眉头一皱。我也有所感觉,和他一起朝教堂大门望去。

有脚步声响起。

“真是的。”內斯咕哝起来,“这时候发出感慨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说,不愧是你啊……”內斯迈出一大步,一并用手把我挡在身后,“凯撒。”

伴着內斯的低语,凯撒脚步落定。他穿着血迹斑斑的西装,领口敞开,胸口有两道结痂的伤口。他把额前缭乱的金色长发撩至脑后,一张笑意冰冷的脸完全露出来。

“內斯,我做了一件错事。”凯撒微微眯起眼睛。这双蓝眼睛已经没了光彩,我熟悉的凯撒已经被疲惫和野心浸透了。

“上一次,我对我的记忆做了手脚,我让自己作为全新的人诞生。因为我想尝试一个新方法。”凯撒望向我。同时內斯挪动身体,把我完全遮住。

“真没意思。”凯撒悠悠说着,带着刻薄的笑意,“我主动过太多次,也失败太多次。所以,我想把主动权交给规则真正的主人,也许会有转机。”

我心里蓦地一沉,不禁从內斯的庇护中走出来,“凯撒。”我迎上他空洞的目光,“你保留我的一部分意识,安排我死神的身份,当那个没有带着记忆重生的你垂死,你让我接近他,让我在这个过程中觉醒自我。你让我生出怀疑,生出**。这就是你想尝试的新方法?”

“开始是,后来不是。”凯撒走到最后一排长椅,随意坐下,“因为你的**太轻了,完全不能把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我这里抢夺回来。但这就是你啊,让我的喜欢等于火山喷发。随便世界末日爱发生或不发生。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美好,我光是在远处看着,就像上了鸦片瘾似的耽溺其中。我就是这样投入,以至于让內斯有机可乘。他改变自己的结局,超越死亡,超越时间,跟着得知真相。和我一样是可耻的小偷了。当然,这件事还有别人在推动。不过你完全在你意料之外,不是吗?”

凯撒抬起一根手指,对准糸师冴,眼睛还是看着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晚了整整四天才找到我吗?一直阻挠你的人是他。他生怕我的新方法奏效,你对世界动歪脑筋,然后你自作自受,哭到最后全世界只剩你一个人。他耳根子软,听不得你喊疼,搞不好他会比你哭得更大声。”

这怎么会呢?我使劲摇头,不想被这个的凯撒胡说八道动摇意志。

“可以了。”凯撒站起来,鼓着掌为这段坦白画上休止符,“我们开始吧。”

说完,他毫无征兆对內斯开枪。我还未回神,就被內斯推开,糸师冴把我拉走,从教堂侧门离开。

“你不去帮忙吗?”我抗拒被他拽着走,想要回去。

“我去帮忙,然后留给凯撒把你抓走的机会?”糸师冴冷冷地说,接着索性把我扛在肩上,他操起一只金属摆件朝玻璃花窗扔去,一个大洞出现。他轻巧一跃,带着我跳出去。

教堂内部像有火山即将喷发,不断传来枪声和爆炸的声响。

“內斯……”我担心地望着。

“别过去,他不想你看见他现在的样子。”糸师冴把我放下,抓住我手腕,继续带我远离。我拗不过,也不想成为內斯的累赘。面对凯撒的毫不留情,我无法抗争。

“现在我能做的是什么?”我问。

“安安静静地死掉,因为凯撒留给你的骨头是他在葬礼上偷来的。你重生了,但一开始就有21岁。他会再次失败,但不会死心。可谁知道他又要偷走什么去做新的尝试,也许要把你全身骨头都拿去做试验,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

“我不想这种发生,內斯也不想。所以他会不惜代价为你争取时间。”

糸师冴停下脚步,大抵是因为我震惊得快要忘记呼吸,几乎瘫软在地。他转过身,松开我的手腕又用力按住我的双肩,扶稳我。第一次,我在这张雪花石膏般洁白而冷静的脸上看到了别的情绪。他双眼异常湿润,正哀怜地垂视我。

“和凯撒不一样,內斯刚刚成为篡夺者,他没有那么有经验,所以你不要回去,让他适应这份力量,并且独自承受和面对。他必须要有一份艰苦的经历,并将其交给下一个自己。”

“为什么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不能忘记。”

糸师冴的声音一瞬间点燃我的记忆。直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多少不能忘记的事情,又有多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像是凯撒已经失败过多少次,我又死了多少次。

“糸师冴,我又要死了……”我眼泪流出来,全身的水分都涌入眼眶,“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做不到……我没想继续活。但能不能让內斯和凯撒停下来,让他们把一切都忘了?”

“我做不到。”糸师冴拒绝我,继续哀怜地看着我,“只要你还是这样的人,对自己充满悲观,却愿意放众生一条生路。为了这样的你,他们纵然变成白纸,化作灰烬,仍会无数次奋起,向命运质问,进而僭越,试图为你改写结局。可是谁都不能做这厄运的主人,你的颈项和世界的命脉,它必砍向其中一个。”

“我……马上就人头落地了……”我苦笑着,用力抹眼泪。糸师冴始终在强调我生命中的诅咒,它像永燃的烈火不能平息。

但是,如果将纵火之人抓住,在又一根不幸的火柴落入我命运之前接住,掐灭它的话……

“谢谢你,糸师冴。我会记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收起沮丧,不让悲伤再震痛肋骨。我要把它们掐灭在呼吸中,用牙齿碾碎。抬起头,直视糸师冴青绿的双眼。

看见我振作起来,他笑了笑,用耐心并坚定的神情等待我的下文。

“凯撒在反复尝试失败后,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而我不能把他偷来的权能直接拿走,这样会触发毁灭世界的结局。所以,內斯必须记得自己已经取得篡夺者的资格。尽管这不够光彩,他也要被迫承担相应的代价和痛苦。但我必须支持他,成为他的助力。我们要为你争取时间。”

我握紧糸师冴的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在他将散布厄运的罪魁祸首诛杀之前,我不会放弃,也不会忘记。

“我向你起誓,一定不负所托。”

他将长剑拔出,剑柄朝向我,这样把剑递过来,一边单膝跪在我面前,缓缓低下端正美丽的头颅。他真的像骑士一样。恍惚间,我想起那个充满幻想色彩的异世界。在那个世界,凯撒的双眼没有失去光彩。他和內斯是朋友,是战友。而我是医务,我会保护他们,保护很多人。

我凭感觉完成誓言的仪式,把剑还给糸师冴,并希望他在今后追猎的长途中平安无恙。但这并不现实,他要对付是一个有能力践踏整颗星球的强者。

再联想到这个世界里,作为运动员的糸师冴年少成名。他前途无量,伴随鲜花和掌声,不会性命之忧。

“你一定要哭着死掉吗?”

面前的人忽地出声,接着,脸上传来略带粗糙而又温暖的触感。糸师冴手心的温度比他的声音温暖数倍,他似乎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再见了。糸师冴。”我背对他,一边听着从教堂传来的响动,一边深呼吸,“我要死了。”

“嗯。我会守着你,直到你咽气。”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真想对你说:你这人真晦气。”

“随意,别人的看法并不影响我的清醒。”糸师冴又恢复一开始那副冷冰冰的口气,但马上,他的口吻松软下来。他发出一声长叹。我真想问为什么,身体却骤然乏力,我晕眩着倒下去。他接住我,托着我的头慢慢放在他腿上。

大脑中翻涌的疼痛,眼前不断出现的重影。这感受再熟悉不过,我再次苦笑,“你反应好快啊,我真的要死了。”

朦朦胧胧中,我看到糸师冴张开嘴,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他把手掌覆盖在我眼睛上,有意压住眼皮,像对付一个不愿按时睡觉的顽皮孩子。我无话可说,也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我再一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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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sub rose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