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在浴室里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没事吧,还有意识吗?”
“妈妈,我没有泡晕过去。而且我没有在泡澡。”
“怎么都好,不要在里面待太久,早点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知道了,知道了。”
门缝里的影子散去,脚步声跟着静音。热腾腾水蒸气充盈的空间,终于又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还有我偶尔的嘟哝,以及剃刀在肌肤表面刮过时轻微的摩擦声。
我坐在地上,双腿分开,把镜子放在腿心正前方,方便我把讨厌的毛发统统剃掉。
还差最后一点。我忍着焦躁,以免为了一两根毛发让刀片弄伤自己。
“笨蛋世一,要不是因为你……”
我胡闹地把过程中的不顺利都归咎于他。
“为什么你运气这么好,随随便便就能抽到特等奖。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明明是在埋怨,却感觉■液不断渗出。继续做下去,简直就像在■慰一样。
“啊啊啊啊啊!我要把你的头狠狠摁进温泉里!!”
我忍无可忍大叫起来。
妈妈的身影再度出现,“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没有,妈妈!”我拧开水龙头,站在花洒下面使劲搓揉肌肤,把沾在大腿内侧的细碎毛发还有那些■液统统清理掉,“我只是,只是在——”我努力找借口,“我只是觉得,今天考的那道题,实在太难了!”
这个周末,我和洁世一会见面。本来是他们一家久违地来做客,但他运气特别好,抽中了温泉旅行特等奖。我父母也心动了,工作忙碌,天气转冷,泡温泉是再好不过的犒劳。于是大人们一拍即合,约定周末进行两天一夜的温泉旅行。
那家温泉旅宿的特色就是亲子混浴,特别欢迎受有孩家庭。
“虽然你和小世已经是中学生了,但还是那么像一对双胞胎,谁都会觉得你们是同一家的小孩。”妈妈对这次旅行很是期待。让陌生人猜猜自己和伊世阿姨谁才是妈妈,这是两位女士一直热衷的娱乐。
“和从前不一样,你反倒成了要被看管的那个了。出去玩的时候,不要给你世一哥哥添麻烦。”爸爸提起我在学校干的好事。虽然肯定我绝不让自己吃闷亏的个性,支持我反对小团体和霸凌。但我表现太过激进,他怕我有暴力倾向。
从前担心洁世一太胆小,爱哭,容易被欺负,让性格更强势的我去保护他。现在又担心我因为太霸道而摔跟头,让我向温厚顺从的洁学习。赞同社交环境对青少年成长的重要性的爸爸,希望我多和洁世一来往。
既然你们都喜欢洁世一,也想让我和他长期相处,为什么不让我和他读同一所高中,非要安排我去女校。
而且……
泡温泉就跑温泉,什么亲子混浴,嘻嘻哈哈聊天、叙旧,泡完后还要打男女混双乒乓球。有没有问过我们的想法?我想,洁世一也不愿意混浴吧……
等等,他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我会认为他不愿意呢?
是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大人们的话题,只能在角落待着既尴尬又无趣?还是,单纯是因为我?
那……
我这么提心吊胆,对自己的形象这么焦虑,焦虑到都在做□□护理了,这有意义吗?虽然平时也会定期清洁体毛,但从没有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超过一个小时。我都找妈妈讨要她最贵的香水,朝身体乳里喷了好几泵。
把浑身上下都保养得水灵灵的香喷喷的,没有一丝多余的体毛,整个人就像在放光一样。但如果洁世一好不领情,我傻乎乎一厢情愿,像个显眼包。
真想扇自己两巴掌。
从周一到周五,我频繁被这种内耗心理坏了好兴致,越是做开心事情,越是会联想到洁世一,揣测他的反应,他的表情。这当然是相思病的症状,但我要比同龄女生更擅长做大尺度的过激想象。另外,很遗憾,我这五天里没有再梦到洁世一,也没有做任何梦。对他任性,胡闹,简直不讲道理的报复,只能清醒着去想象。想象把他绑起来,最好有一张维多利亚式柱床,方便把他手脚四肢分别固定。起初打算用黑色皮革绑带,但这东西即视感太强,好像是从哪个成人电影片场借来的。最好改用麻绳。精细的黄色亚麻纤维,看上去质朴,柔软,和洁世一偏白的肤色该是很相称的。
绑起来,再蒙住眼睛。这里要用我的衣物,把水手服的领结取下来吧,上面带着我的体温,我的味道。
然后呢,直接坐在他身上,挑逗,又一边夹杂几句难听的气话吗?
这样和之前在梦里的做法有什么差别,会腻的吧。
再仔细想想……
周六,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溜进书房,打开电脑。一夜之间,我成为一名预备绳缚师。空想家和资格者之间的距离,仅仅差一个洁世一。
太带劲了。
我坐在车上,仰起头。父母当我没睡醒,从吃早餐到出发,车已经上了高速,我还是在发呆。当然了,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没睡醒。昨晚,后半夜直到天亮我压根没睡。
驷马缚。全身各处都要捆绑,很麻烦。好在洁世一性格稳定,富有耐心,一定会配合我的。但是绑好以后,身体的着力点在腰腹偏下的位置。全身体重都压上去,会很难受吧。他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小声请求帮忙呢?
同样是全身捆绑,龟甲缚就很不一样。没有那么严重的拘束感,而且,龟甲缚实在太漂亮了。洁世一,白皙的皮肤,结实的躯干,第一次答应陪我做这种事,那张清秀端正的脸一定通红。
不要用黄色麻绳,一定要用红绳。洁白的肌肤会衬得绳子格外鲜艳。那双潮热,湿润无比的蓝眼睛也会焕发光彩,就像要把人的理智淹没,燃烧起来的大海一样。
被绑住的明明是他,我的身体却紧绷起来。区区洁世一,只是我想象中的画面而已,我竟然被他弄得一团糟。我叹气,把头转向窗外。玻璃上似乎有一抹真实的红色闪过。
妈妈的手突然横过眼前。她递来一包抽纸。我茫然,歪起头。立即有一股热流淌过嘴角。她指着我鼻子。
“快点止血。等下车后,我去给你买凉茶。”
啊,流鼻血了?
我用纸巾胡乱擦着,确定是这样,慢吞吞把纸巾揉成小圆柱塞进鼻孔。
“你上火啦。”爸爸幽幽地说,“你需要水果蔬菜。”
才不。我暗暗反驳。我要洁世一。
三个半小时车程,离温泉旅宿不远了。我们在山脚,目的地在半山腰。但没继续行驶。山下小镇因旅游业兴盛发展,生活十分方便。妈妈买来维生素和滴鼻液。我的鼻血断断续续流不停。如果不是意识还清醒,我很可能被送去医院。
洁一家已经到了。听说我严重上火,特地招呼厨房,给我准备清淡饮食。
“那些好吃的我一口都不能吃吗?”我感觉很委屈,不认为流鼻血是因为上火。
“纳豆和乌冬面也很好吃。你吃这些,还有素寿司和沙拉。”妈妈把我当病人对付,一副不容我违反医嘱的冷酷表情。
我不和她顶嘴。我脾气遗传她,急性子,争强好胜。虽然有些不愉快,但这样刚好把紧张和不安的情绪冲淡。真的再见到洁世一时,我预想中分寸大乱或一声不吭的尴尬情况没有发生。
“好久不见。”我平静地看着他。末了,我补充,“哥哥。”
“嗯……”洁世一缓慢点头,来回看我还被棉花团堵住的鼻子和衣襟,上面有几滴干涸发黑的血渍,“你还好吗?”
“她就是有点上火,这两天吃清淡点就好。”妈妈迎上来,欢喜地围着洁世一转圈,念叨他长高了,长壮了。洁世一还像从前一样,对长辈的夸奖报以腼腆,双手不知道放哪里,一会儿挠挠脸,一会儿挠挠头发。等他妈妈,伊世阿姨走过来,他才终于解放。他松一口气,离大人们远一点,再问我,“你真的没事吗?”
刚才我一直在观察他。无论身高体型,还是音调高低,这些完全都和我在梦中感受到的一模一样。我太厉害了,不仅可以人为干预好梦发生,还提前预见洁世一的现况。我们有半年没见面。青春期的男生个子窜得飞快,一个月就能大变样。
“别发呆,我在问你话呢。”洁世一伸手在我眼前挥动。
“我知道,正在思考怎么回答你。”多亏在梦中反复实践,我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再离谱的借口也张口就来,“我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想听哪个版本?”
洁世一睁大眼。
说实话,他这副样子有点蠢,给我一种不谙世事的小猫小狗的感觉。对人类充满好奇,被小零食小玩具哄哄就会上钩。而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友善还是陷阱。
“哥。”我慢慢把棉花团取下来,呼吸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如果吃不到串烧和鳗鱼,我今晚就会变成纳豆小僧,头发掉光光。从此以后,我不得不用干草做假发,每两小时喷一次止汗喷雾。你知道为什么吗?”
洁世一到底是人类,不是小猫小狗。他的表情明显在说我的谎言太拙劣了。不过他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纳豆小僧不会流汗,从皮肤毛孔里钻出来的,是一颗接一颗纳豆。”
“……”
洁世一当然不相信,但不妨碍他忍不住想象,然后感觉恶心。他身体后仰,用抗拒的眼神盯着我。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对,满嘴跑火车,心情好或不好都不喜欢和人好好说话。”
“我学了一个新词,形容你刚刚好。”
“什么词?”
“抽象。”
“……谁教你的?别和这种人做朋友,你会被玷污的。”
“你才是,净胡说八道。”爸爸一巴掌扣在我头顶,外科医生的手指修长有力。我感觉脑子要被捏爆。“她散漫惯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正在生闷气呢。”爸爸对洁世一说,“小世,你是哥哥,这时候可不要心软,坚决不准她碰辛辣或油腻食物。还有,看见她溜去泡温泉也把她拎出来。温泉容易活血,会导致鼻出血再次复发。”
“讨厌,臭爸爸。”我用力把头从他手心里挣脱。再看洁世一,他同情又苦恼地看着我。在我开口前,爸爸问道:“小世,你不会想悄悄投喂她吧?”
“没有,绝对没有!”洁世一急忙摆手。
“你怕自己禁不住我死缠烂打,把最后一口串烧留给我?”我瞄着他水波缭乱的蓝眼睛。
他立即倒吸一口气,满脸通红。
我得意地嘿嘿笑。笨蛋世一,完全就是白给嘛。
“不准欺负你哥。”爸爸又把手扣我头上。
“疼疼疼,我错了,我反思。”
“背诵三个不准。”
“是,是。不准口头欺负洁世一、不准行为欺负洁世一、不准口手并用欺负洁世一。”
洁世一听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拿爸爸的无情铁手没辙,我真想立即逃之夭夭。
“叔叔,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们出发前商量好的,不仅是这个周末,以后她也必须表现良好。妹妹要有妹妹的样子。”
见我安安静静,一声不吭,爸爸很满意,改为拍我肩膀以示鼓励。我默认,装作接受这样的安排,心里却在想:怎么把这股恼火气撒在洁世一身上。
吃过味道寡淡的中午饭,除我以外的人都享受温泉去了。我连冲澡都不被允许,还被要求不外出,不运动。不仅是父母,伯父伯母也很清楚我好动。坐落在半山腰的旅宿,积雪的松林和错综的登山道,还有深藏其中的神社,无一不对我产生巨大诱惑。
我在旅宿大厅徘徊,寻找目标。很快,我把目光锁定外国来的观光客,一对母女,日语说得不算流利,基本靠翻译器和手势比划。我以锻炼口语为由,和她们搭讪,接着顺利成为向导,就这样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离开室内。
落雪季节,天寒地冻,谁能抵抗温泉的诱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舍得离开,而且泡完还有乒乓活动。我留字条,说自己去藏书室打发时间了。
掐指一算,至少争取到一个半小时户外自由。我很满意,等和洁世一碰头,我还可以拿他做踏板,得到更多选项。“三个不准”重点在于不准欺负洁世一,但他要主动自愿做共犯,这就不算是欺负人。
“看这块石碑,上面刻的是俳句吗?”异国面孔的女儿问我,她母亲也好奇围过来,用相机不停拍照。
我拂去碑顶的积雪,粗略游览文字,不是俳句,像悼词和人物小传的结合。
“明白了,就是挽歌(elegy)。”外国母亲灵机一动,想知道这是写给谁的。
“这不重要。”我随意指向几处碑文,有模有样地点评,“这些数据并不真实,太夸张了,像是一种智慧的迷雾,雾气把自己笼罩的对象扩大化了。都怪作者,他千方百计想要唤起你们最沮丧的心情。”
“噢,古人的智慧,坏心眼。”
我耸耸肩。对,坏心眼,小聪明,能舌利齿。就像我一样。
“哇,树下的小屋子。”
“这是神龛。”
“这个神好可怜,住在这里面像是被监禁。”
“对,监禁。监禁是文明和启蒙生下的残缺儿。”
“你真幽默。那日本真的有八百万神明和同样多的妖怪吗,会不会有天狗或别的什么突然从前面的树上飞下来?”
“如果你看见了,当心。神话和怪谈是另一种形式的魔术,魔术又是一种能把迷信变成钞票的艺术。”
“原来如此,受教了。欸,快看,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旅宿在对面的半山腰。露天温泉多像一面镜子啊。”
“嗯嗯,像镜子一样,影子在表面稍纵即逝,令人醒悟。”
我随心随意玩文字游戏,张口就是一本魔鬼辞典。这时,这对母女热情挥手,向山对面打招呼。“泡温泉的人看见我们啦!”她们说。
我探长脖子,眯起眼望过去。
洁世一?!
我用力捂住嘴,差点叫出来。急忙后退,差点把自己绊倒。没有任何理由,我认定那个遥远模糊的影子就是他。而且他正朝这边看,他发现我了!
为什么……
“啊,你流鼻血了。”外国母女围过来,匆忙用纸巾为我止血。我仰着头。太阳光在浓云中滚动,然后沉入阴暗的间隙里。就像好心情一样,太阳一下子不见了。
在雪下得更大之前,我赶回旅宿,告别外国母女便一刻不停朝房间奔跑,慌得简直像要飞起来。怎么办,见到洁世一应该怎么解释?
不知道,想不到对策。我突然失去所有对付他的手段和余裕,站在门前阵阵惊悸。脸很烫,热汗一股脑往外冒。汗毛却冰冷地直立起来。我杵着不动,茫然不知所措。
突然间,门被拉开,温暖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到男士浴衣,微微敞开的领口,略显发红的肌肤,形状分明的锁骨。
接着是喉结、下巴、嘴唇……
洁世一的脸。
他泡过温泉,整个人洋溢着暖热。但脸上和房间里充满瘆人的冰冷,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我脑袋嗡嗡地吵起来。心脏剧烈跳动,血管痉挛着。新鲜奔涌而出的血液替我圆场。“呜……!”我仓促回过神,用力捂住口鼻。洁世一脸色也陡然一变,拽着我进屋,抽纸巾给我止血。
“把头仰高点,保持,别乱动。”
他说话没有一点温情,全都是命令。和这样的洁世一独处真是可怕。古董座钟每一秒钟的滴答声音都像锤子敲得我心惊胆战。
终于得到可以把头低下的允许。他又不准我低得太过,要平视,看着他眼睛,把自己犯的错全部坦白。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乱糟糟的头发,被雪水濡湿的衣服,还有沾有血渍的脸。可能这张脸还因为心脏仍在激烈跳动而变得苍白,我猜想自己的呼吸暂停过数次。
“算了,我替你总结。”洁世一手指叩打桌面,挨个数落我干的好事和后果。他故意把后果说得特别严重,仿佛我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丢掉性命。
我接受批评,他说的一点没错。可我越来越在意那遥远的一瞥。
“为什么你觉得我就在山的对面?”我观察他的表情,小声问道。
他微微一怔,视线看向斜前方。他回忆着,“不知道,但我感觉那就是你。而且你也发现我了,不然你不会急匆匆跑回来。”说完,他指着窗户,外面下起大雪,“幸好,你回来的时候雪刚下。”
“嗯,幸好。”
“不好。”他刚才还有些缓和的表情又冷下去,“万一,我是说万一,暴风雪要是发生了怎么办?你看不清路,又不是本地人,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躲雪。风稍微大点,还可能把你吹下山去。要是摔伤了,血止不住怎么办?雪停之前救援队没法行动。失血和失温哪一个不要命?”
他把刚说过的话换个形式又提一遍。越说越激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狠狠拍桌子,再给我一顿好打。
嗯?
洁世一,他打我……
哎,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这种时候浮想联翩。就算他真的气得不轻,也不至于让我趴在他腿上,狠狠打我屁股。清醒,清醒一点啊。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里。
太专注于和邪念对抗,洁世一什么时候结束说教,又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伸手摇晃我让我回神,我不知道。只感觉到动脉在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入肺里的气好像含氧稀薄,我用力呼吸,唯一还能进出气的鼻子发出的声音像来自山洞。
“还好吗?”
我终于感受到他的存在,近在咫尺,手背贴在我额头上。我没有发烧,根本就没有生病。我流鼻血只是因为情绪。
本该这么解释。
“我要逃跑。”
我张开嘴却这么说。这是什么话啊,连自己都不明白。可是和洁世一对视着,仿佛有另一个自我诞生了,她说出我没想过的话。
“我要离家出走,我实在——”
我用力捂住嘴,免得另一个我又自作主张。洁世一沉默不语,用震惊、怀疑、担忧的目光望着我。
泡完温泉,打完乒乓,又唱了卡拉OK的大人们回来。欣慰我没有外出,一边讨论晚上吃什么,满怀期待,充满热闹。我找借口单独相处,但始终想不明白。
就那么喜欢洁世一吗?
就那么不想去女子高中,一定和他在一起吗?
还不如不见面,触手可及反而徒增烦恼,连口头逞能的兴致和力气都没有。在梦里,我是那么霸道,谁都阻挡不了。所以逃进梦里去吧,至少让心脏安静下来。我摸着胸口。它在里面,像一个失眠的人辗转反侧,用什么姿势都不能入睡,非要把我肋骨撞得隐隐作痛。
有脚步声。
我听见了,眼前闪过洁世一的身影。
也许这根本不是脚步声,是积雪从屋檐和树上落下,或是楼上住客正在榻榻米上翻滚,玩耍。可我越是发散想象,最终仍要选择他。我的感知仿佛就建筑在这个人身上,就连最轻微的声音也能捕捉到,也能引起我一阵朦胧不清的欢喜。
声音暂停,接着是滑门即将被拉动的细响。我被惊动,猛地翻过窗户,跳进庭院。脚底是一层冰冷的软雪,我赤脚踩着,忙不迭躲进还翠绿的竹丛。为什么要躲,为什么笃定来的是洁世一?心里有很多疑问,却在竹叶缝隙中望见他的一刻,呼吸的痛楚,不解的阴影,全部一扫而空。因为来的真的是洁世一,我被风雪笼罩的身体,里面每一滴血都重新热起来。
他把头探出窗外,喊我名字。
他在找我。
希望不会被他发现。但是我在雪地留下的足迹一览无余。
“你在这里。”
他拨开密密的竹丛,把我拉起来。
我冻得像一块石头,身体跟不上他。他只有把我抱起来,把我放回室内,用暖气烘烤。但是我的思考很清醒,很清晰。当我捕捉到他的来意,当他进入这个空间,我觉得我的全部都是为他一人而存在的。我忘了季节,忘了时间,忘了世间万物。世界中心变成他。
直到身体变得温暖,吃过预防感冒的药,再喝一杯热牛奶,洁世一没和我说太多话。我们望着窗外,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雪还在下,变小,变温柔一些,在灯光中好似漂浮。我思绪跟着漂浮,接着睡意把周身笼罩。
没有吃晚饭,我困了,现在就想睡。
能再梦见洁世一吗,仅在梦中出现的理想恋人。但我今晚没有力气和他嬉戏,今天发生许多事,我要好好休息。
“晚安。”我对现实的洁世一说。
他回应我,又好像还补充了什么。没听清楚,但他最后一声叹息我捕捉到了。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太成熟,里面忧虑太多,像大人一样。再接着,他关了灯,退出房间。我看见一座模糊运动着的高山,它又像从海里升起似的。这是洁世一的眼睛,他站在门外,再看了我一会儿。门方才缓缓阖上。
当一个人生物钟足够规律,睡得太早,便会早早醒来。睡眠习惯已经养成,遵守倒计时,到点就睁眼。
可现在才四点钟。
拉开窗帘,外面是一片藏蓝的深夜。没有起风,雪花在庭院和床沿松松软软堆积,像无数片睡着了的天鹅羽毛。我在窗户上呵欠,写洁世一的名字。这是无意识的行为。不刻意引导,思绪就会自然朝他集中。再推开窗,凝望这片夜雪,呼吸鲜洁空气的气息,竹叶的气息,幽雅的梅花和松林的气息。在这深野,这山谷,这片森然罗列的浩渺中,我和洁世一相遇了。容貌相似却不是血亲,不是血亲却又相互感应。
我能在数不尽的杂音中辨别他的音色,他也能隔着遥远距离捕捉我的身影。
我发现他,他也发现我。
如果这不足以证明我们可以融入彼此的生命,如影随形,我会怨恨。这不应该。
走出房间,走廊空荡,唯有我走过。
现在,谁都不能阻止我泡温泉了。
也不会有谁听见我低微的脚步声里蕴藏着无比的不甘和渴血的**。谁要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说我和洁世一不般配,我一定咬死他。
石缝里涌出的泉水又激又暖,热气盈盈。我把脚伸入水中,欢畅的温暖升起来。因为这惬意的包裹,我暂时忘记不快,反复朝身上浇水,洗去疲惫,抖落碎银似的光影。
我泡了很久,哼着歌,玩弄长在边缘的喜阴花草。这样心满意足,回到房间继续睡眠,不想一觉睡到中午。离回家还剩不到四个钟头。我盯着钟表,算了三遍。是的,没错,就算和洁世一形影不离,也只有不到四个钟头时间。
昨天就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不愉快倒是闹了好几次。
争强好胜的个性在这时帮我一把。我迅速洗漱更衣,决定振作,绝不让这次见面就这样不了了之。至少探一探洁世一的口风,窥见他社交圈子的一角,耐心找到摆脱妹妹身份的突破口。
真是的,我才不要一直做他的妹妹!
我直接去他房间,正要敲门,门自动开了。
不,是洁世一把门打开了。手悬停在空中,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我。
“早上好。”我找不到话题,木头木脑开口问候。
“已经中午了。你睡得太死,谁都叫不醒你。”他皱眉,“你吃了吗?”
我摇头。
“想吃什么?”
“不知道。”
“啊?”
“哥,我……”明明不想做妹妹,可习惯性叫洁世一哥哥。又想扇自己巴掌了。我撇嘴,把脸扭向一旁。
洁世一沉默片刻,侧身让出路,示意我进去,“我有话和你说。”
正好,我也想和他独处。我深呼吸,尝试把握话题的主动权,一边迈出轻轻的步伐,不客气坐下,拿起果盘里的桔子就剥,“中午我想吃——”
“我知道你晚上醒过一次。你泡温泉去了。”
“……什么?”
“你不想惊动大人,所以去了公共温泉。也幸好当时很晚,除了值班的人,其他住客都睡着了。你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搅。就算有,也会被我拦住。我一直在外面守着,直到你回房间。”
洁世一的话令我不可置信。我突然不了解他,眼前有一个陌生人。
“哦,纠正一下,除了值班的人,还有我没睡。其他人倒是睡得很香。”洁世一笑了笑,把我剥了一半就没了后续的桔子拿走,剥好,往我手心里放一上一瓣桔子肉。他的手很热,桔子很冰。一阵电流从他指尖涌入我身体里,我颤了一下,思绪倏地漂浮。回过神,他已经走到窗边,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是深思熟虑的神色。
“你昨晚睡得很早,没有吃什么东西,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半夜被饿醒。可那时候你上哪儿找吃的呢,只能吃点水果饼干,再泡点麦片吧。但你会觉得很委屈吧,难得的温泉旅行,竟然吃得这么朴素。”他转过头,看向我。我熟悉的温厚和腼腆又回到这张脸上,“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没有睡得太深。刚好,我起来找水喝的时候,看见你经过走廊。”
我想象他在暗处看我的画面,再看看桌上的陶瓷茶具。我拎起茶壶,晃荡,里面有水,“你需要到处找水喝吗?”
“这个……”洁世一搔动头发,显得扭捏,“好吧,不需要。”他承认自己撒了谎,至少那借口一点不高明。
“你能感觉到我?”我只能这么猜想。
“应该是,我突然心里发慌,再也不能躺着什么都不做。然后,刚要出门走走就看见你了。”洁世一坐下来,和我认真讨论,“你还记得小时候玩过的捉迷藏吗,我做鬼,我虽然没法第一个抓到你,但最后总能发现你藏在那里。”
“嗯,但我做鬼,第一个抓的绝对是你。你完全不会藏。”
“不是我不会,是你太……”洁世一欲言又止,和我视线对上又迅速移开。我莫名有些恼火,捉住他下巴,强迫他正视我。
我们之间一直存在这种奇怪的感应,捉迷藏变得不像捉迷藏,猜拳变得不像猜拳,但配合着玩扑克魔术倒是能唬住不少人。不需要做任何记号,我知道他需要哪张牌。相应的,他也能猜透我的想法。
缘分是这样妙不可言。难道只有我这么想,只有我想要继续探索,想要争取?他却仅仅当做一种幸运,只在大脑皮层浅浅停留的喜悦。我是他没有血缘却胜似血亲的妹妹,生活的余兴,社交的谈资?
“洁世一,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一种孽缘?”
我对他直呼其名。这很罕见,代表我在生气。
“没有!”他立即否定,激动不已。脖子和耳根都红了。
活像一个平白蒙冤的人。呵,看来是我错怪无辜了。心情很乱。内疚和气恼相互争抢我的脑子,我暂时不知道说什么。
“算了,我吃饭去了。”我命令自己把身体拔起来,并头也不回朝外走,绝对不要回头看他一眼。
父母都是医生。有伤病发生就有医生。
开始是全托幼儿园,后来请了住家保姆。独立、坚强、沉默、孤僻,好的不好的特质在身体里生长,在生活里循环。第一次见到洁世一,就像照镜子,我看到自己的延伸,内心敏感的映射。我主动把手伸过去,他回握了。我的世界由此焕发出色彩和活力。
幼儿园一角种有柿子树。太阳照射在红灯似的果实上面,果皮闪着光。树下盖满了小小的脚印。大家围着保育员,想要第一个品尝秋天的收获。我意识到这是梦。暴风雪来得突然,下山的路被封住,不得不再在旅宿待一天,星期一的课全部请假。真好,这样就有和洁世一和好的机会,不至于不欢而散。这样想着,躺在床上嘴角老是微微扬起,接着就做梦,梦到小时候。别人拥着保育员,讨要柿子和其他点心,我像从前一样坐在秋千上,不凑热闹,不稀罕能在商超买到的东西。对玩耍提不起兴趣,只知道白天必须待在这里,否则父母会生气。
但幼儿园的生活不全都是无聊。我下意识去找洁世一,这时候我们已经认识。
水壶里热水沸腾的声音、散步的狗、蝉的空壳……几乎所有东西都能吓到他。爱哭鬼洁世一,和我一样交不到朋友的怪胎。但这个人是我哥哥。虽然是他自作主张,不愿意让我当姐姐。
他正在树下,我看见了。他手里捧着一团蠕动的粉红色东西,是幼鸟。
“它掉下来了。”他把可怜的幼鸟拿给我看,再抬头望向茂密树丛间的巢。亲鸟在枝头焦躁鸣叫,上下跳动。
我想起来这一天,我把幼鸟放进口袋,爬上树,带它回巢。在高高的树杈上,我望见极为美丽的晚霞,金黄的云块在天空散布,随风迭起。望着望着,好像身体跟着展开,变成画卷,晖染在鲜艳的夕阳下。
直到被洁世一的惊叫唤醒。
我对这个傍晚印象深刻,不仅是第一次爬上这么高的树,看见瑰丽的晚霞。我小心朝下移动身体,拨开枝条看清他正被四个高出一头的男孩刁难。他们手里捏着蚯蚓、蚂蚱和蝉蜕,都是洁世一害怕的东西。年幼的他害怕这些。
但是我不怕,一点都不。
于是我瞄准其中最壮的男孩,朝他的方向往下跳。他做了我的肉垫,被我压在地上,当场疼得哇哇大哭。
接着——
我抓过掉在地上的蚯蚓,塞进离得最近的男孩嘴里,手指朝里深入,他干呕着把蚯蚓咽下去。当他完全回过神,捂着肚子用力呕吐,我已经拽住另一个男孩衣领。啪,啪。左右各一巴掌。
“我、我要去告老师!”
最后一个男孩连滚带爬往回跑。我没放过他,我跑得很快,是幼儿园里跑得最快的孩子。我揪住他头发,把他抓进女厕所,推他进隔间,不准他出来,否则就揍他。
洁世一追过来,看到我教训对方,放出狠话的一幕。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他激动得说不清话,脸上满是眼泪鼻涕,所以不难猜到从他手心里传来又热又黏糊的触感是因为什么。
“笨蛋。”我重复从前的话,“被欺负了就该打回去,哭有什么用?”
我就是这样做的,所以幼儿园里没人敢惹我。从这天起,也没有人敢欺负洁世一了。但他也更难交到朋友。
“胆小鬼,只知道躲在女孩子后面!”
小学一年级。洁世一的同桌借走他橡皮,借了东西不还。洁世一当做送给他了。二年级,还是这个人,他把筷子直接伸进洁世一便当盒里,夹走两个肉丸里最大的那个。再后来,他连我的那份也敢觊觎,因为我是洁世一的妹妹。哥哥是只软柿子,何况妹妹呢。
他是这么想的。
我当场翻脸,把他筷子折断,再把他饭盒扔进垃圾桶。我当然被严厉批评了,和他道歉也是装样子给大人看。我故意当着他的面和洁世一说:“被人欺负了就告诉我。你摆不平,我摆得平。”
他再也不敢随便靠近洁世一。
洁世一的妹妹像一条看门狗。这样的说法传开。
“他们太过分了。”洁世一替我打抱不平,把零食全部拿给我。我正在换牙,吃不得甜的硬的。“那我给你买果冻?”他才像小狗呢,眼睛湿漉漉的,摇晃我的胳膊。小狗扒拉。
“好。要苹果味的。”我答应了。
不得不问,有我在,谁还敢找洁世一的茬?
就这样,我不讲道理,蛮横地保护着胆小敏感的哥哥,小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父母去更大更有名气的医院就职。我没和洁世一在同一所初中读书。我很想他,意识到这是恋爱的征兆,但不想连妹妹都做不成。也许洁世一将来有数段恋情,妹妹却是唯一的。还有这样一条退路。克制和妥协并不是毫无意义。
毕业典礼,合影。走完这些过场,再和洁一家吃饭,约好夏天再见。大人问我们暑假想去哪里,又讨论哪里更适合亲子出行。这些事我都记得。
坐在空空的教室,算着时间,回放着声音。差不多洁世一要来找我了。因为足球,他还是交到了朋友,要和他们拍照留念。我只是哥哥的看门狗,不需要讨好别的人。在这里等他来接我就可以了。
唰啦。
教室门被拉开,轮轴转动。余光瞥见一道被太阳光拉长的影子。洁世一的身影。
“你来了。”我转过头去,却发现是长大后的洁世一。“哥……?”我站起来,茫然看着。
孩童稚嫩的身体轮廓,柔和而又小心的眼神,常常流露出怯弱、推拒的面庞——都消失了。
只有一双灰冷的蓝眼睛在我身上霍霍打转。这个洁世一毫无表情,看起来像是用金属铸成的。我为他近乎侵略的存在感而浑身颤动。
我眼睁睁看快步走近,两只手攫过我的脸,低头直接吻下来。他动作迅速,呼出热风暴一样的气息。他的身体不像眼神那般冷漠,而是滚烫并带刺的。他用嘴唇、舌头、牙齿不断压迫我的呼吸,让我不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