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his side

初春时离开,仲夏时回来——今年以及此后很长时间,我都会这样度过,每日拂晓出门,直到天色绛紫归去。异国的天光落在我身上,与我在童年少年时感受到的别无二样。我没有水土不服,也没有初来乍到的精神亢奋,躺下就能入睡,脚尖踩在草皮的一瞬间就进入状态。

奔跑、角逐和碰撞,我仍热爱这项运动,丝毫没有减弱。可当太阳沉入更深更远的天际,夜幕降临,我有时失神。一刹那间,一种清澈的怀想静静蔓延,潮水一样没过脚踝。我踩着踏着回到住所,远远地,好像看见她坐在那里等我。

我的心为此惊跳。

我想她。

之后,这样虚幻的夜幕之境会在白昼降临。遥远的想念从未离我而去。

一场球赛,算上加时不过百来分钟。耳边的喧哗和身体的潮热,一切散褪后便心如止水。我在走廊的阴影窥见她,但她又像风一样从我臂弯中消散。

分开足够漫长,足够让我清醒,让我心甘情愿。我想要把自己放在她手中,就像筑巢的鸟。我想象她把额头靠过来,相互贴在一起,她的体温和呼吸包裹我的思绪。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累了,终于累了。

一下子,我从庆功宴的喧嚣中脱离。头上的烟花,队友和俱乐部大人物,无论谁凑过来找我勾肩搭背,无论面熟还是面生,一切光热和声音聚焦在我神经上,滋滋灼烧着我,让我疲惫。周围还有许多种催我心情烦躁的味道:酒精、香水,层次混乱的酱汁和沙拉酱。我累了,对回国以外的事情漠不关心。

于是我撒谎,要回去休息,但内心深处全盘否定倒头就睡的冲动。我身体里有更殷切的**,如果不发泄出来,我会难以成眠,连呼吸都做不到。房间没有一丝灯光,我享受黑暗,心里怀着一种疯狂的期待。我呼唤她,在黑暗中摸索,闯进浴室,冰冷的水喷溅而下。我刚好需要这份冰冷的煽惑,在冲刷中我听到我的苏醒、我的**。

可惜她不在这里。

幸好她不在这里。

幸好,万幸。一种卑鄙,近乎愉悦的情绪让我不觉精疲力尽,没想要恢复些力气之后再做,我不停地,不停地……曾有人不知死活向我布道,想要我皈依基督,去他上帝,我只想要她,我只能属于她。

耳边回荡起她的声音,她会在激动之际咬我的肩膀,指甲在后背抓出痕迹。啊,这比《圣经》里的任何都要触动我。啊,她才是箴言,是狂言,是一切期待和一切沦陷。

“我爱妳……”

我想要她,想她支配我,绞紧我。我要她狠狠咬破我皮肤,抓扯我,撕烂我,咽下我的血,吮吸得精光,完完整整地主宰我。

“我爱妳……我爱妳……!”

我投入一片火海,神志不清,在冷水冲刷下扭曲着身体。手指攥得很紧,疼痛于我而言又微不足道,换作是她,这体感会更加令我窒息。那种逼仄的绚烂的欢乐,近在咫尺的峰巅。我对着花洒发出嚎叫,似发狂渴望着月亮的野兽。我的意志被她的声音搅得稀碎。有个瞬间我甚至感觉到濒死,在喊出她名字的一刻把自己的生命也献出了。

我站不起来,像个殉难者一样跪在地上。

冷水不断喷溅在我头上背上。长久,我终于坐起来,似乎是第一次发现,浴室的窗户开得这么高,外面的视野又这么好。一轮清澈的月亮照着我,光芒恍若涌来的回忆。

我爱妳。

我控制不了自己,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对着月亮说,我爱……

*

这可不是一般的异地恋。

我不止一次和她聊这个话题。不是我啰嗦,而是绝不能逃避麻烦,因为她说过自己不喜欢。可我又能做出什么让步呢,也不能假装轻松,觉得相爱就足够。我不会错估她对我的影响。但我不好断言,自己是否令她感到拘束,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也是这样。

这件事,我也和她说过,并没有忌讳。我想尽可能了解她的想法,好决定我可以再做些什么。

“别惊讶,也别生气。和我聊聊吧,一定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我的态度称不上乐观,但足够平静和诚恳。

我非常在乎她,她不会体会不到。而且我喜欢她的过程没有经过选择,像是出身、容貌、财富、智力……没有这些,没有任何感情以外的因素从中作梗。很简单,我纯粹就是心动了。

但这份单纯可能遭到指摘。由不得她,因为总有心胸狭隘的犯贱东西,看不得别人好。我知道我的存在让相当一部分人感到不自在,起初我不甚在意,但她影响了我的看法。我开始主动把自己放进那种环境里,仔细听别人是怎么议论的。我不想她来分担,毕竟那些声音本是冲我来的。要是谁在我出国这段时间欺负到她头上,我会宰了那家伙。

“你在想什么,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她拍我的脸。

我回过神,问内心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反省、焦虑、不舍,甚至还有点妒忌,这些映射在脸上一定很难看。

“似乎你更需要帮助,说说看,需要我做点什么?”她问道。

我沉默不语,视线落在她嫣粉的嘴唇。

“亲我。”我说。

“嗯?”她睁大眼睛,愣了数秒钟。

这里是我的房间,她坐在我的床上,穿着加绒卫衣和格纹短裙,腿上是我一贯喜欢的白色裤袜。别再眨着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我了,这和勾引没差别。事实上,我只要伸出手,朝她腰上一勾,她就会跌落,顺顺利利坐在我腿上。无论是顺势压倒,还是就这样骑上来,让她用力夹紧,实在轻而易举。但现在我不想滥用她对我的感情,我只是在讨要一个吻。

我坐在地板上,平静,期待地看她。房间很悄寂,窗外,雪落下来也没有声音。但我捕捉到她心脏的颤动。我在这颗心上,在她眼睛里映射出的模样是怎样。我带去的美妙更多,还是麻烦更多。

我很好奇,但回答一定不在这个吻里。

她愿意吻我的时候,呼吸也好像浸透朝露,有一些光芒浮现在她微阖的眼睫之间。如此温柔纯净,把从前那些悄悄流走的时光都唤回来。我感受到两年前的春天,那个灵魂也被触动的瞬间。对她来说,那几句话本质是随兴抛出的关心,可我却像为之而重生。

是我更需要她,我才更加反感异地恋。

唉。我叹气了,承认自己更需要帮助,是个麻烦鬼。

“你本来就是。”她从床沿滑落,坐到我腿上,有些乖巧,又有些圣洁的模样。我指她的眼眸,透过睫毛和细碎刘海,仰头看向我时,我感觉到她具有孩子般纯真的气质。这令我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和我分享大学生活,很忙,很充实。听得出她没有因为我放慢脚步。

“但闲下来我会去补看你的动态和比赛。”她说,“但愿你能理解。”

当然理解,一万个理解!我心里坦诚明亮,觉得她真好。这个人对我耐心,对我关心,如此勤快、好学、善良、能干,她性格和内心上的成长令我喜悦。她影响我,牵动我。我的心情,甚至我的未来都因为她变得悬而未决。

可她竟然不会等我。真不公平,我实在难以冷静,又逐渐认命——仅此一次破例。只有她可以让我这么做。

异地恋,未来的事业,她开始有了比我更清楚,更周全的认识。

怎么都好,我不想在停赛名单里找到你,也别让我看见你上贬义的热门趋势——她这样说。

但停顿一会儿,她又说:“如果你实在没法控制自己,那就做好自食其果的准备再失控。”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浮现深重忧虑。如果这表情有声音,那她的叹息一定震耳欲聋。我听见自己身体的血液,它们奔流、沸腾,发出群山般的回响。我知道她拿我的坏脾气没辙,其实反之亦然,我也没法忽略她的想法。

“要是你下了地狱,我……”

她咬住下嘴唇。

“我可以跟过去,但你得等我把烂摊子收拾干净。”

什么!?我诧异,心里一片混乱。

因为每年有一半时间停留海外,我读了很多书,法语的、英语的,把语言装进脑子里……我同作者、译者还有书里各方人物,混杂一些荒唐虚构一起叫嚷:邪门、真是见鬼!甚至,主啊、真理啊——

不、去你妈的!我压根不信这些玩意儿!!

我只是受不了她这样说话。她说自己要去哪儿,地狱?行吧,这地方我会去的,概率很大。但她跟过来做什么?这么说也许会让她生气,但我觉得把所有枪、所有子弹塞她手里,她连一只史莱姆都打不死——她下地狱没有任何意义。

“说正经的,下次再见要等上一段时间。”我忍住没去理论和反驳。对她,我可以耐心得像变成另一个人。

“我知道。而且我也要忙自己的,才不会为了看直播而缩短睡觉时间。”

“你最好是这样,反正我不会给你代购进口褪黑素。”

“去你的,我已经戒了这东西。”

她佯装气恼,一拳捶在我胸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淤积的情绪爆裂,满满溢出来。我吻了她。又一瞬间,这颗心聚拢,紧紧收缩成一个锚点。坦白说,如果不是今晚就要离开,我会抱她,直到天亮都不松手。

收敛、隐忍,把头低下,还有些美德,这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甚至没有任何意义。我寻求解放、爆发,纯粹的反抗,无论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么可憎。但这种憎怨如果绕过我,殃及她,我多半要发疯。就算清醒着,我也不高兴。无法喜悦,只会阴郁,太阳也不亲切。因为早上从未显得像冬天,我跟着冬眠,许多快乐也跟着枯涸。

——然后士道龙圣成了一个没价值的球员,以及一个无聊、无情、无趣,什么都一无是处的男人。

啊,这个可怕的事实。

真没法开口告诉她:我有相当一部分自我,在以她为中心转动。

不,不只是一部分……

可我不想开口。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嘴唇,她的身体,她的呼吸,她这样柔软,温情,好像拂晓,像晨曦萦绕着我,敞开着接纳我。我不断变换角度,和她唇齿依偎。

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的时间。我的那么多的辩白,那么多的承诺,只要我吻得足够用力,连呼吸都忘记,你会明白,你能懂我。

但即使我付出一切,还是不够。

所以我愿意收敛、隐忍,我会把头低下,我会去背负那些意义不大还有毫无任何意义的美德。

思绪回落,沉淀下来。我不去想自己身上被人憎恶的傲慢和自由了,沉浸在这个离别的吻中,重新平静,重新充实。永远不会枯涸。

*

我躺在浴室的地上,淋冷水一直到天明。月亮隐去了。我已经把今日和未来都安排好了。我想象,描绘她的身影,闪动的眼眸,翕动的嘴唇。她会发出明亮的声音,站在我面前满怀光彩。她会忍着惊讶和欢喜,嚷着不准我抹发胶,绕到我身后,跳到我背上捏我的肩膀和脸颊。我感到整个星球的光亮都朝我奔来。

*

得承认,和乌还有蜂乐经常联系,交情称得上不错,其中有她的原因。虽然这两个人否认和她私下有接触,我也相信事实绝对清白。不然去年冬天在轻井泽遇到下睫毛兄弟那会儿,我早该醋死了。

和我熟悉之前,她甚少关注球赛,现在也还称不上入门。但出了球场,我们这些选手也回归普通人身份,相互之间能不能交好,和性格气质有关系。比起我,她更适应人群。换句话说,她在协助我和别人和睦相处。当然,我肯定给她添麻烦了。如果她因此受了委屈,我得负责。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有责任。爱上一个女人,为她克制天性,这既不容易,听上去也容易遭人嘲笑。但笑我的又能是怎样的货色,一定没人爱,也不懂得爱人吧。我自认为足够投入,足够认真,可仍不敢保证完全得到了她。这种好女人不能被时间催化或随着涨薪争取到。她在意的是人本身——她看到了,真真正正注视到我了。我不该辜负她。

所以……

我扫视面前。免税店的灯光打得太足,货架上的反光微微刺痛眼睛。我还在思考给她买点什么,已经很久没拿定主意。按照清单所写,她今年的芒果由我提供,但我不想只为她做这点小事。可凭一腔冲动,拿感情做借口去挥霍,显然也不会令她高兴。

算时间,她那边是傍晚,也许她正在吃饭。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通话了,大部分时间在留言,间隔八小时到十二小时,甚至更长的时差。最久的一次长达一周。她说自己被实验课困住,整个小组在机房打地铺过夜。

我留言,让她注意身体,因为我不会给她买进口褪黑素。她早应该放弃依赖药物入睡。

没有关系,龙圣。

凡是想成功,为此使用的精力和时间都是值得的投资。

她回复我,含糊不提自己是否休息不足。我惦记这件事,但对于她整天为学业忙碌,无暇在意世界的另一面,无暇在意我,我不抱怨。她不断地认真进修,我应该支持,同时提醒她别太拼命。那样枯燥与劳苦的生活,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尽管人的努力和成绩不总是成正比,但我仍想鼓励她。她对我也是这样,从很久以前就是。从她身上我既感受到谨慎,同时还有乐观,怀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念想。因为我的性格脾气,她预感会有灾难降临。而她放弃从源头遏制,转而为这万一的时刻准备一切——她做出让步,令我触动。我本想她会苦口婆心地劝说,要我做出根本性的改变。

但我自愿妥协了。不用她开口,我会主动去做。

这没有关系。少说一句,少揍一拳,这算不上什么伟大牺牲。我对自己说。这是值得的投资。免得她真的到地狱来找我。这件事我想都不敢多想。地狱就是一个形容词,这太地狱了!

我脑中充满了地狱景象,幸亏免税店的人眼熟我,好歹店里在卖我代言的彩妆,否则我会被怀疑,随时有保安把我押走。

“你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爆衣,或者大开杀戒的即视感。”蜂乐说。他也来免税店购物,旁边是乌。这个喜欢装腔作势的大阪腔男人挤眉弄眼,复刻我刚才的模样。

惨不忍睹,我怎么会有这种表情。我嗤之以鼻,随手挑选点心和糖果。

蜂乐一副很理解我的表情,“你以为自己在忍受酷刑,但其实只是暂时的寂寞。很快就回去啦,别急嘛。”

“确实有点急,还有点痒。我是说我的手。”

“正好,我需要有人搭把手。”乌说,指着一排粉底液,“给点意见。”

“谁用,你?”

“不,我妹,刚上高中。”

“不推荐。这个年纪在皮肤上大动手脚只会弄巧成拙。”

“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彩妆用品?”

“没有,一把修眉刀,外加一支唇膏就够了。另外痘痘、痤疮还有粉刺的毛病,去皮肤科看医生,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药妆店。毁容只在一念之间。”

“真想把这番话录下来。但如果讲道理能行得通,我就不会到这里来。”

乌故作沮丧,怏怏地叹息,可他接二连三朝货架伸手,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清单都在他脑子里。我觉得好笑,但不可否认,他是个称职的哥哥。

“等等。”我稍作制止,让他换另一个牌子的卸妆油。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你说,往颜料里滴香水,会有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吗?”蜂乐问。

我瞄着他手里迪奥J'adore试用装,用三秒钟估算正装每毫升的价格,换算成日元。“我不确定。”我说,“但你母亲作品的拍卖价,可能会以每分钟这个数的速度跌下去——”我比划那个价格。

“哇呜,我听到了破产的声音。”

“然后是一段踢球还债的佳谈,你们会成为本世纪最动人的母子。”乌插嘴道,“总之放下那支迪奥。令堂可不是唯美风景派,起码要用Rose Prick而不是J'adore。”

“好吧。”蜂乐毫不失望,“要是这样有利可图,早就有人做了。话说回来——”他看向我,“你挑好了吗?”

我敏锐地察觉气氛陡然一变。乌几乎是同时收敛戏谑,眼里有沉肃。我默不作声,拿起潘海利根的月亮女神,以此作为免税店偶遇的句点。

“给她的。”乌陈述,语气平平。

我点头,是这样没错。他和蜂乐相视一眼,“接下来的话题——”

“和她有关系。”我笃定,十二分确认无疑。

两个人略微一怔,可能是我瞬间变了声音,也变了脸色。我不能控制。

她算着时间,把在乡下淘到的山货寄过来。包裹漂洋过海,有的给我,有的给乌,给蜂乐,当然还有下睫毛兄弟。她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几乎没有只身在外的寂寞。我一直被记挂,没有落单过。

“她错把这两样装进来了。”蜂乐把一只U盘和一支录音笔交给我。

“起初以为这是额外的赠送,里面会有一些民俗方面的活动记录。但是……很抱歉,无意探听到了她的私生活,并且情况不太乐观。”乌说,“爱莫能助。我们一致认为,这件事得交由你来解决。”

是夜,我冥想了半小时,喝一杯加冰水果汁。敢如此浪费时间安抚神经,只因为前天和她通过电话。她在长野县,和另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姊妹漫步在遍布落叶松的原始森林。我听不出、看不出她遭遇了什么,可乌和蜂乐明显在提醒,她有事瞒着我,天大的事,坏事。这是第二次——如果她刚经历或正在经历麻烦,那就是第二次。

先入为主,我几乎笃定她祸事缠身。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的一刻,我的手在发抖。整个人都战栗不已。我不敢看文档,至少做不到第一步就是遭受文字的冲击。我的脑子现在过热,处理不了,偏偏储存视觉信息的部分在叫嚣。它们蠢蠢欲动着。我烦躁,想要先听音频,随机点开其中一个。

可这种迂回很愚蠢,三秒钟后我就要后悔——

龙圣……

开始是她轻轻的声音。我回答说,我在听。然后她问我——

我能在最喜欢你的时候死掉吗?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蓝色监狱】天堂照我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