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困梨花

话说到次日午时,湘云方至潇湘馆。只见她眼下两团淡淡的青影,眉间一缕倦怠,不似往日那般神采飞扬,倒有几分秋水带霜的意味。

也难怪她。昨夜三更,脑内那不知名的乾坤系统,絮絮叨叨竟未曾停歇,一忽儿是《痴情司暗慕考》,一忽儿又是《忘情天直言录》,一会儿是老学究的腔调,一会儿又是江湖儿女的洒脱用词,一会儿又是闺阁女儿的细腻用语,将湘云翻来覆去地熬煎。天色将明,才容她阖了阖眼。

【宿主,顶此容光,果真欲见意中人乎?】今早,这系统选了三国旁白腔。

湘云心中啐道:“再多言,便将你这舌头拔了!”

她脚下方踏入馆内,隔着那湘妃竹帘,已见黛玉与探春二人对坐。

探春手中正托着一物,黛玉则双眉紧蹙,面有难色。

黛玉抬眼见是她,那眉间的愁云霎时散了,眼中聚起光来,笑道:“云妹妹来得正好。快来,咱们一道参详参详,这是何方的奇巧玩意儿。”

湘云趋前,探身一看,原来是一座西洋自鸣钟。只是那形制远比寻常的更为繁复,黄杨木为座,珐琅为面,玻璃为罩。钟盘之上,非止十二时辰,另有数个玲珑小盘,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样,指针细如毫发,图案交错纵横,看得人眼花缭乱。

探春在一旁解说道:“这是薛家大哥儿在外头淘换来的,称是什么‘八政仪’,能窥月相,能定时节。宝姐姐说有趣,特着我拿来给林姐姐解闷。谁知才到手上,竟不知何故,纹丝不动了。”

黛玉正用指甲尖拨着钟盘旁的一枚小钮,闻言叹道:“我瞧了半日,竟是无从下手。这西洋人的心窍,也不知是怎生长的,竟能想出这般精巧的机括。”

【机巧有误。当启后盖,拨正游丝。】那八卦呱噪了一夜的系统,今日倒是惜字如金起来。莫约是进了节能模式。

湘云闻得此言,心头一震,暗道:“你这东西,还会修理钟表不成?”

“什么?”黛玉闻声,抬起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望向她。

“哦,我是说……”湘云忙转过话头,笑道,“我倒有些好奇,不如让我也来瞧瞧。”

说着,便从探春手中将那钟接了过来。她依着那系统的指点,在钟座底下摸索,果然寻到一处不起眼的暗扣。探春见了,不由称奇:“云妹妹竟也通晓这西洋物件的门道?”

【莫慌。依我所示,先以指甲探入此隙,轻轻一撬……】依旧是略文言文的惜字如金节能模式。

湘云依言施为,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后盖应声弹开,露出其内层层叠叠的齿轮、发条。

“原来是内里的游丝走了位。”湘云口中煞有介事地说着,心下却在急急问系统:“下一步如何?”

【向左拨动毫厘……正是那片铜牙……且轻些!汝此举,是欲修之,抑或毁之?】

黛玉不知其详,只觉有趣,便也凑近了来瞧。二人肩颈相依,一缕幽香自黛玉发间传来,似兰非兰,直钻入湘云鼻中。她心头一跳,手下便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细如发丝的游丝拨断。

“仔细。”黛玉伸出素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不必心急。”

那腕上触感温润如玉,湘云一颗心没来由地加快了,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心神合一!非礼勿动,非礼勿思!教汝修此物,非教汝趁机揩油!】

无论何种腔调,这系统的八卦天性,怕是改不掉了。

“谁要揩油了!”湘云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黛玉与探春皆是一愣。

“云儿?”黛玉的眼中满是疑惑,眨眨眼,凝视着她。

【蠢材!汝竟将心声吐露于外!】

系统,依然用三国式的语调,文邹邹地说话。

湘云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只得强辩道:“我是说……此物……此物的齿轮,脆嫩如豆腐!正是,万万不可用强力!”

探春先是愕然,随即明白了七八分,脸上腹黑的笑意藏不住,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云妹妹是想吃哪家的豆腐了呢。”

黛玉听了这话,一张芙蓉脸上竟飞起两片红霞,扶着湘云手腕的那只手,也悄然收了回去。

湘云只得埋头,假作专心致志地摆弄那些齿轮,一双耳朵却红得不行。

【宿主此番遮掩,可谓鬼斧神工。何不直言:‘吾所欲者,林姐姐这块玉豆腐也’?】

这系统,依旧是文言八卦款。

“你给我闭嘴!”

终于,在那博古通今的系统的专业指点,与她无数次手忙脚乱之后,随着“滴答”一声脆响,那钟表的指针,竟又重新走动起来。

“云妹妹真好本事!”探春率先抚掌称赞,“这样精巧的西洋物件,也能被你妙手回春。”

黛玉亦露出赞许的笑,一双美目流转,顾盼间华彩尽生:“真想不到,云儿竟还藏着这般绝活。”

【贺宿主技艺点增一。然距示爱之期,尚缺胆气九千九百九十九。】

湘云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三人正说笑着,忽闻庭院中一阵喧哗。

只见紫鹃一脸慌张地跑进来,急道:“姑娘,不好了!怡红院的那只鹦鹉哥儿,不知怎地飞了出来,如今正在咱们院里的梨树顶上,任谁去唤,它就是不下来。”

三人闻言,忙起身出去。果见庭中那棵梨花树最高的枝丫上,立着一只翠绿的鹦哥,正伸长了脖子,扯着嗓子大叫:“美人!美人!林妹妹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探春见了,忍俊不禁,摇头道:“这定是宝二哥平日教的,真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黛玉啐了一口,脸颊微红:“什么混帐东西,也学人嚼舌根!还不快想个法子,把它弄下来,省得在这里聒噪。”

几个小丫头在树下,又是摇手,又是拿竹竿去够,又是学着宝玉的声调哄骗,奈何那鹦哥只是不理,反而叫得更起劲了:“美人!美人!潇湘妃子赛天仙!神仙妹妹下凡尘!”

【此鸟颇具慧眼。然宿主,天赐良机在此,英雄救美,正当其时!】

湘云心中嘀咕:“如何救?我又不会飞。”

【攀木而上!汝史家女儿,于此道非是寻常人物。】

此话倒是不假。史家以军功发家,纵使过了几代,亦命儿女自幼习武。湘云又是个热心江湖故事之人,没少寻访名师,博采众家之长。

而她叔叔婶婶,自然是颇为上心。

自幼以来,她哪怕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的顽意儿,叔婶亦是不惜代价寻来。

史家叔婶为的,一来确是怜惜她自幼丧父丧母,二来亦不愿在这京城贵族圈子里,有传闻说史家侯爷亏待家族孤女。

须知道,这贵族圈子里,名声比金钱要重要得多。“亏待孤女”这帽子,可大可小。小的是宴会上被揶揄,大的可就是御史参一本,仕途暗淡了。

是以前些时日,宝钗出资,湘云请客螃蟹宴之事传开后,史家便愈发注重湘云的出行排场。便是大热天,亦是华服绸缎,精心搭配,万万不可再让湘云被人小瞧了去。

而湘云心醉练武,比家族其他女儿家更甚,史家婶婶亦由着她去了。

湘云抬头望那梨树,枝干粗壮,瞧着倒也不算高不可攀。她心头一热,便将两只袖子高高挽起,朗声道:“无妨,我上去替你们抓下来。”

“万万不可!”黛玉闻言,立刻伸手拉住她,急道,“这树枝看着结实,实则脆得很,仔细摔着你!”

“不妨事。”湘云回头,冲她露出一口小白牙,笑道,“我小时候在家里,比这高的树也爬得。”

说罢,竟将身上那件半旧的桃红纱衫脱下,随手递给一旁的翠缕,只着一身利落的中衣,手足并用,三两下便攀上了树干。

正是暑热熏蒸的午后,园中万籁俱寂,唯有那老蝉嘶哑,搅得人心烦意乱。

探春立在树下,一双秀眉紧蹙,手心已沁出薄汗,只仰头朝着那繁茂的枝叶间不住声地喊:“云妹妹,千万当心脚下!那上头枝条错杂,可不是咱们女儿家玩笑的去处!”

只见那树冠深处,一抹绯红身影闪转腾挪。原是宝玉那鹦鹉鸟儿见了生人,受了惊吓,扑通扑通振翅,又向更高更险的枝头蹿去。

湘云哪里肯舍,一双小蛮靴在枝桠间辗转,身形竟是说不出的矫健,动作又是道不尽的轻灵。

树下的丫鬟婆子们,连同探春在内,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看得呆了。这哪里是侯门千金,分明是江湖上身形轻功最灵巧的女侠。

【左足下方,那枝已朽,速换!】

湘云正追得兴起,脑中忽闻此声,心头一凛,足下疾速换了个落点。说时迟那时快,恰在鹦哥振翅欲飞的刹那,她皓腕一探,身子前倾,已将那乱飞的鸟儿稳稳擒入掌中。

“捉住了!”她立在枝头,得意洋洋,晃了晃手中那只鹦哥儿。

得意之情尚未散尽,她正欲寻路下来,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脚下那根以为结实的树枝,应声而断。

“云儿!”

一声惊呼,黛玉不知何时已到了树下,一张芙蓉面上血色尽褪。

千钧一发,湘云反应也是极快,另一手疾出,死死抓住身侧一根粗壮的横枝,整个人悬在了半空。底下众人魂飞魄散,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

【莫慌!右脚踩实那处树枝,而后……】

偏生那该死的鹦哥,不怕事大,在此刻尖着嗓子学舌:“美人!美人!云姑娘配林姑娘!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此言一出,湘云险些气脱了力,手一松真要掉将下去。

树下,霎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终是探春头一个回过神,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那树上之人,又瞧了瞧树下之人,道:“这孽障倒乖觉,竟学着做起月老来了。”

黛玉那张脸,此刻腾地烧起来,一片霞光,着实艳过三月桃花。她却顾不得羞,只急急仰头望着湘云:“你……你还不快些下来!真要在那上头作神仙不成!”

【哈哈哈哈!瞧见没!连只鸟都瞧不下去了!宿主,此时不顺水推舟,更待何时?】

湘云好容易寻着借力之处,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下树来。她一落地,便将那鹦哥塞进紫鹃怀里,气急败坏道:“好姐姐,快将这劳什子还给宝二爷!告诉他,再不管教,仔细我拔光它的毛!”

那鹦哥在她手里吃了亏,兀自不依不饶,在紫鹃怀里扑腾,嘴里还叫嚷:“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呸!”湘云啐了一口,真恨不得寻块布堵了它的嘴。

黛玉一言不发,转过身便走。湘云见了,心里一急,也顾不得旁人,连忙提步追了上去,口中唤道:“林姐姐……”

“云姑娘倒是好身手。”黛玉并不回头,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是喜是怒,“如今不但能上树,连这巧舌如簧的鸟儿,都能叫你收服了。”

【她醋了!】

“不是……林姐姐误会了。那鸟儿是宝玉成日家教的,与我何干……”

黛玉猛然回首,秋波流转,那眼中含着嗔,怨,余下的全是欲说还休的羞意:“我何曾说与你有干了?你这般急着撇清,是怕我赖上你不成?”

一句话,噎得湘云哑口无言。

探春在旁瞧着,心中透亮,忍不住上前打趣:“我说你们两个,这是当着我的面儿打什么哑谜呢?有话不直说,倒学那戏文里你来我往,也不嫌累得慌。”

“三妹妹又来取笑。”黛玉借机转了话头,面上的红晕却未消,“今儿这日头毒,咱们不如去那边的沁芳亭里坐坐,吃杯凉茶再说话。”

三人遂移步水亭。刚一落座,探春便又端起那似笑非笑的八卦神情,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方才那鹦鹉说的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细想起来,竟觉得十分有趣。”

湘云刚饮一口茶,险些尽数喷了出来。

【探春真是个妙人!这助攻打得山响!宿主,你若再不把握,可就不是人了!】

黛玉只垂着眼,纤纤玉指拨弄着手中的粉彩茶盏,低声道:“畜生之言,当不得真。”

“林姐姐这话,恕我不能苟同。”探春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凤眼微挑,道,“俗语还说,童言无忌,鸟语天真。世上人,谁又能保证,自己说的句句是心窝子里的话?反倒是这些不通人事的,没了那许多机心巧诈,偶尔说出的,或许才是天籁真言呢。”

一番话说得二人皆是一怔。探春说完,将茶盏轻轻一放,起了身:“罢了,我想起还有一笔账未曾核对,你们姐妹慢坐,我且去去就来。”

【好个探春!这哪里是去对账,分明是给你们腾地方!好人呐!】

湘云望着探春远去的背影,简直想追上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喊:“三姐姐你别走啊!有你在,我心里还踏实些!”

亭中只剩下二人。风拂过水面,带来一阵莲花的清香,气氛却微妙得令人窒息。

“那个……”

“你……”

两人竟同时开了口,又同时住了嘴。相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你先说。”又是异口同声。

这下,连黛玉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如碎冰清脆,又有几分无奈:“我们这又是怎么了?倒真学了那鹦哥儿,连说话都要一字不差。”

湘云窘得直挠头,讷讷道:“许是……许是平日一处待得久了,便……便成了个习惯。”

【什么破话!会不会说话?这是能用习惯解释的么?】

系统急了,不再文绉绉拿腔拿调。

黛玉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那双清亮的眸子,静静看着湘云,轻声问道:“云儿,你可知道,有些话,我已经等了许久。”

湘云的心,霎时狂跳。

“昨夜,你在灯下随口念的那句诗……”黛玉的声音愈发低了,“你说,‘共赏月下妆’……”

【就是现在!说出来!把表白说出来!】

湘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中涌起万丈豪情,正要开口——

“姑娘们!姑娘们快些!”袭人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远远地便喊,“老太太叫人来请,说是请姑娘们都过去呢!明儿就是端阳,老太太要商议过节!”

黛玉缓缓站起身,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星火,又黯淡下去,只余一片清寂。她整了整衣衫,淡然道:“走吧。”

湘云跟在她身后,心中又气又恼,真恨不得将袭人一脚踹进池子里喂鱼。

【又错过了!宿主,你这是什么天煞的孽缘?但凡要说正事,必有人来搅局!】

“我也很绝望啊!”湘云在心中哀嚎。

二人一前一后,往贾母处去,一路再无言语。

黛玉走在前面,那背影如此清瘦,令人着实心疼。

湘云望着她,望着那随风微动的裙摆,心中忽然就定下来。

明日,明日端阳佳节,无论如何,定要将话说个清楚明白。

【但愿如此叭。我已不抱任何指望。】系统已摆烂。

“你且等着瞧。”湘云在心中暗暗立誓。

她却不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此刻心中所想,竟与她一样。

明日端阳,龙舟竞渡,艾草飘香。或许……确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远处的梨花树梢,那只闯了祸的白鹦哥,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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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连载中雪径寻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