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奈布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急于结束的烦躁,杰克落后半步,安静地跟着,画板包的带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和距离感。
奈布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脚步未停,径直穿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声音平板地介绍,眼睛却直视前方,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这是图书馆。一层期刊杂志,二层文科书籍,三层理科和工具书,借书需要学生证,一次最多五本,借期两周,保持安静。” 他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条例,说完就转身,示意杰克跟上,没有一丝停留,甚至没有给杰克看一眼那巨大落地窗旁洒满阳光的阅读区的机会。
杰克的目光在那些巨大的书架间短暂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东西,但随即又恢复了死寂,对奈布敷衍的态度没有任何反应。
穿过连接两栋楼的露天长廊,风更大了些,奈布指着前面一栋相对较新的建筑:“这是实验楼。实验室都在这里,非实验课时间,未经老师允许不得入内。” 他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意味,他甚至没有带杰克进去,只是在楼前空旷的水泥地上站定,指着紧闭的大门,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远离的禁区。
杰克的目光扫过实验楼明亮的玻璃窗,里面隐约可见一些仪器设备的轮廓,他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知道了。
巨大的穹顶建筑传来篮球撞击地面和隐约的呼喊声,奈布推开侧门,一股混合着汗水和橡胶地垫的味道涌出,里面正在进行一场班级间的篮球赛,气氛热烈,奈布站在门口阴影处,没有进去,声音在空旷的入口处显得有些冷:“体育馆。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室、健身房。使用需要预约登记。”
杰克的目光也投向场内,跳跃的身影、激烈的对抗、飞扬的青春气息……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只有背着画板包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些。
空旷的塑胶跑道环绕着巨大的草坪,深秋的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带着凉意,奈布站在跑道边缘,指着远处:“跑道一圈400米。那边是足球场。体育课和运动会场地。” 他的介绍精简到了极致,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奈布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目光投向远处光秃秃的梧桐树梢,下颌线依旧绷着,显然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
杰克站在他身后半步,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沉默地看着眼前开阔却萧瑟的操场,眼神空洞,画板包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这里太开阔,太空旷,让他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似乎想离奈布那散发着强烈抗拒气息的背影远一点。
终于,奈布的脚步停在了一栋爬着些枯藤的老旧建筑前,这里相对安静,他推开一扇漆色斑驳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杰克。
奈布率先走进去,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依旧没什么温度:“美术教室和器材室,你以后可以来这里画画。”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巨大的天窗投下明亮的光线,照在静物台上蒙着灰尘的石膏像上,墙上挂着历届学生的作品,角落里堆放着画架和成摞的画纸;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杰克站在门口,脚步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停顿,他那双总是死寂空洞的眼睛,在踏入这个空间的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他的视线贪婪地扫过那些熟悉的工具——画架、颜料管、洗笔筒、散落的炭笔……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久违的陆地,。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画架上,那里还夹着一张未完成的风景素描,他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触摸那粗糙的画纸。
奈布注意到了杰克这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是他带杰克逛校园以来,第一次在这个阴郁的转校生脸上看到如此清晰的情绪波动,那是近乎本能的专注和渴望?眼神里的死寂被短暂驱散,露出了底下一点真实的东西。
奈布心中的坚冰,似乎被这细微的变化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原本想立刻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但是画具需要自备。”奈布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画室的寂静,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绝对冰冷,更像是一个客观的提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补充这句,或许是出于班长的职责,或许是那点被杰克眼神的触动
杰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句“自备”,瞬间刺破了短暂的温度,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更深的阴郁覆盖,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画具,仿佛它们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转过身,背对着奈布,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知道了,走吧。”
奈布看着杰克骤然冰冷的背影,那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坚冰仿佛又瞬间冻结,甚至更厚了。他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转身率先走出了美术教室。松节油的气味被留在身后。
回教学楼的路上,经过布告栏。奈布脚步没停,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公告栏。通知、处分、表扬都贴这里。” 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
杰克的目光扫过布告栏,一张新的“校园之星”评选海报上,印着几个笑容灿烂的学生照片,他的视线在那些充满阳光和活力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没有任何表情,旁边的处分通告栏空空如也。
公告栏旁边,是一个被常青灌木围起来的花园,花园占地面积不大,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刻虽然已是秋天,但几株耐寒的菊花还在倔强地开着,金灿灿的,在一片萧瑟中格外醒目,奈布的脚步在这里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了半秒,他本可以像忽略图书馆阅读区一样忽略这里。
“这里是小花园。”奈布的声音响起,比之前低沉了一点,语速也慢了些,“没什么用,就是……安静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介绍这个“没用”的地方,也许是那些倔强的菊花让他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刚才美术教室里的那一瞥让他内心产生了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动摇。
杰克顺着奈布的目光看向那片小小的金黄,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深潭般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在冷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朵,眼神依旧空洞,但那片浓重的死寂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流动,他沉默地看着,看了好几秒。
风卷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安静的影子。
奈布也沉默着,站在几步之外,他没有催促,这一刻,紧绷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缓和,两人之间不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对峙,而是无声的静默,只有风穿过灌木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哨音。
最终,是杰克先收回了目光。他依旧没有看奈布,只是重新迈开脚步,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嗯。”
奈布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片小小的金色花园,眼神复杂,他什么也没说,跟了上去,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在回教学楼的林荫道上,一天的课业早已结束,校园里安静了许多。
快到教学楼门口时,一直沉默的杰克,脚步忽然又顿住了,奈布也跟着停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杰克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奈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极其生硬的语调,突兀地响起:
“……谢谢。”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奈布心湖,他愣住了,看着杰克那挺直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谢谢?谢什么?谢他敷衍了事的“向导”?还是谢……最后那片无用的金色花园?
杰克没有等待奈布的反应,说完那两个字,他便径直走进了教学楼昏暗的门厅,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留下奈布一个人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望着杰克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天之后,奈布对杰克的态度,在表面的冷淡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依旧拒绝杰克的一切越界行为,但眼神里纯粹的厌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探究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