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陵城市知名企业家李成安的公子李玉出事那天,我正苦兮兮地上山下乡宣传着刑侦工作。
局里受理案件后,吕局给我打了电话让我亲自回来办案子,吕局说案子复杂,恐怕有蹊跷。
吕局都这样说了,我也不敢耽搁,急忙开着市局的那辆破警车摇摇晃晃地回了陵城市区。
李玉是在自己家的化工厂里死的,他去视察工作,从塔器上一头栽了下去,头朝下磕在了坚硬的大型仪器上当场身亡。
至于为什么摔下去,是因为当时冶炼厂里发生了氰化氢毒气泄漏,李玉包括在场的工人都吸入了氰化氢毒气导致了中毒。
我到达冶炼厂时毒气泄漏问题已经妥善处理,工厂发生毒气泄漏事件是大事,相关部门都很重视,事发的车间已经暂时封闭处理,同时在周围设起了警戒线,技侦、刑警和法医都在现场处理该案件。
我的助手二级警员马祥说由于没戴安全帽,李玉从高处跌落头部受到重创,头部磕了个大窟窿后失血过多当场毙命。李玉的父母情绪不稳,暂时被警方安排到了别处调整情绪。
我点了点头,很快走到现场中心盯着平放在地上的李玉的尸体。
十名中毒工人在经过现场急救后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只有李玉中毒后从高处跌落当场毙命,根本没有再送往医院的必要了。
李玉的尸体被白单子盖住,市局的于法医低头在做尸检记录,我来到于法医身边,只相视一眼,于法医就叹了气。
于法医说:“高队,我跟你简单汇报一下情况吧,死者的瞳孔放大,口腔黏膜和眼睑黏膜呈现出鲜红色,确定是氰化氢中毒,至于从高处摔下可能是因为中毒后产生了眩晕,死者脚下不稳才摔了下去。”
听完于法医的汇报,我点了点头,将目光聚焦在李玉的尸体上。
法医的验尸结果以及李玉身上的伤口都证实了李玉是因为中毒产生眩晕摔死的,并无他杀嫌疑。
这样简单明了的一起案子,吕局却说恐有蹊跷。
吕局大动干戈让我回来处理,我不理解,又好像是理解的。
李玉的父亲李成安是陵城市第一个资产过亿的企业家,而李氏集团旗下的冶炼厂更是国内排名靠前的重工业基地。
李成安的企业为陵城市贡献巨大,李氏的名声在陵城市那是出了名的显赫。
李成安老来得子,家中只有李玉这一个独生子,传承家业传承李氏血脉的也只能是他的独子李玉。然而意外涌至,李玉一朝毙命,李成安也彻底没了寄托。
李玉的意外之死,李成安一定无法接受,他一定会动用所有关系调查儿子的死因。
电话里吕局说上级给了他不小的压力,现在看来这压力一定是李成安给的,李成安一定会要求警方调查清楚,给他和自己儿子一个交待。
果不其然,马祥悄咪咪伏在我耳边说:“高队,这起案子可不小,我和法医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后见到了李成安,你猜李成安什么反应?他恶狠狠地指着我们让我们务必调查清楚,他说李玉的死绝对不简单,说自己家的工厂管理森严不可能会发生氰化氢气体泄漏事件,他怀疑有人从中做鬼……唉,这一块烫手山芋可不好接啊。”
万恶的资本家嘴脸。
我冷笑一声:“看来这个李成安有强烈的被害妄想症啊。”
马祥一愣,顿时噤声。
李家的实力不浅,摊上这样的案子我更是心烦意乱。
吕局让我彻查案子,李家也紧追不舍,我只能按着流程来办案,发生毒气泄漏的厂房被关闭,我们只能等着解封后再进入现场勘查。
一时无从下手,我决定亲自去趟医院,和那十多名毒气中毒的工人了解情况。
2
我和马祥连夜赶到了市医院,化工厂中毒的工人们都在医院的神经内科接受治疗,庆幸的是氰化氢气体泄漏的浓度很低,工人们也只是轻度中毒并没有危及生命。
化工厂的相关负责人在医院里留守,他带着我们分别去见了那十位工人。
十名工人分别被安排在三间病房里,经过简短的沟通,我知道了其中九个人并不是化工厂的工人。
他们是化工厂的领导和厂方代表,只是陪同李玉进入厂房做日常视察指导,却不想竟遇上了氰化氢气体泄漏导致了中毒。
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表情像是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般,嫌弃郁闷地对我说:“平时厂里对有毒气体这方面的管理十分严格,我们厂子也从没发生过毒气泄漏的事情,我平时忙基本不会下厂考察,偏偏就这一次还遇上了毒气泄漏……警官,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我心想李玉岂不是更倒霉,你们好歹留了一条命,李玉呢?直接一头摔死了。
另一位厂方代表向我透露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原来事发时他们都在地面上,只有李玉和一位普工一起上了塔器查勘。
两人上去不到十分钟,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扩散在厂房里,等到反应过来是有毒气体泄漏时,他们下意识先逃了出去,而李玉则从高处摔了下来……
听完他的话我皱了眉,看来那位普工是个重要突破口。
我和马祥很快来到了那位普工所在的病房,经过询问我得知了他的名字叫侯家明,在化工厂里负责氧化铝制取的工作。
侯家明只有二十四岁,瘦高个,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五官平平,面容稍有憔悴。
我向侯家明询问李玉坠亡前的情况,侯家明老实回答了。
他说:“当时我和李总站在塔器旁的观察台上,李总还向我了解了反应池的情况,后来传来气体挥发的味道,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一时间想到可能是发生毒气泄漏了。当时我已经产生眩晕感,我知道必须撤离,可是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总出现了干呕反应,很快就陷入晕厥向后摔倒,我伸手想拉他一把,却还是没拽住……我很害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面前摔下了近五米高的塔台,我太害怕了……我……”
他的声音在颤抖,片刻后才平稳情绪道:“我真的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近在眼前的死亡事件。”
马祥认真地做着笔录,我则是认真打量探究着侯家明的表情和反应。
我摸着下巴思索着,目光一寸不移盯着侯家明问:“你很熟悉塔台的工作吧?你在化工厂里工作多久了?”
侯家明朝我瞥了一眼,回道:“我不上学得早,从十八岁开始我就在冶炼厂工作了,今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我点头漫不经心道:“时间还挺长,像你这样工龄的工人一定很熟悉工作业务了。”
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我的话音刚落,侯家明的眉眼短暂地拧了一下。
一般来说,化工厂发生有毒气体泄漏可能存在储存隐患和人为失误两个因素,但侯家明的反应不得不让我想到阴谋论这一点。
当时只有侯家明一个熟练的技工在场,他比其他人更熟悉化工厂的配置,排除其他因素,侯家明想通过有毒气体泄漏悄无声息地出手不是不可能。
虽说我的猜测过于阴谋论,但这就是刑侦工作的严苛性。
即使李玉是意外死亡,我们身为办案警察也要事无巨细,寻找出充分的证据链排除各种嫌疑和可能性,做到真正的破案追凶。
3
化工厂是在一周后重启的,主体污染源处理完毕,区域内空气质量也符合标准,警方才再次进入现场调查事故原因,并有序开展了后续的工作。
第二周,化工厂有毒气体泄漏事件的调查完成,事故原因是由于氢氰酸管道发生堵塞,同时管道阀门出现松动才导致了少量有毒气体的泄漏。
调查结果一出,当即排除了其他嫌疑。
然而警方通报结果的这一天,李成安却将侯家明告上了法庭,起诉理由是侯家明身为唯一在场的员工,工作失误疏漏导致了氰化氢泄漏事件的发生。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是震惊的,侯家明是清白的,李成安却将事故原因全部归结到无辜的侯家明身上。
虽然替侯家明觉得不公,但我无能为力,也帮不了他,我甚至还得在李成安聘请的律师来派出所提取相关档案时予以配合。
对于侯家明,我确实爱莫能助。
半个月后,李氏集团起诉侯家明一案的审理如期而至,因为要忙案子我并没有出庭旁听,庭审结束我才知道李氏集团输了官司。
李成安稳操胜券,起诉侯家明一个没钱没势的普通人,一件稳赢的案子却输了,不止李成安,连我都十分诧异。
后来我才从马祥口中得知,侯家明身为被告之所以能胜诉,完全是因为他的辩护律师业务精湛,那位律师据理力争口若悬河为侯家明赢得了胜诉。
这让我对侯家明的辩护律师产生了好奇。
李成安没有放弃对侯家明的起诉,一审判决生效后,李氏集团向中级人民法院提交了上诉再审。
同时李氏集团再加起诉砝码,起诉理由追加了一条“侯家明亵渎人命,致受害人李玉枉死”。
李氏集团的律师重来派出所提取了事发车间的监控录像,紧接着侯家明的辩护律师也来到派出所提取监控视频,这一次,我终于见到了侯家明的辩护律师。
他叫周文修,是个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裁剪合适的西装,油头锃亮,气质典雅,给人的第一印象极好。
只是美中不足,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烧伤疤痕,新生的疤痕从手背延展到手掌心,烧伤面积不算太大却触目惊心。
我们浅浅打了个照面,互相点头示意后周文修就离开了。
那次的碰面我们虽然没有过交流,但我却对周文修印象深刻。
4
又一个月过去,这一个月里案子频发,我忙前忙后,分别处理了陵城市税务局局长谢家国的公子谢木被人跟踪被砍了一条手臂和本市一名男子被恐吓信威胁两起案子。
两起案子先后发生,尤其第一个案子还牵涉了税务局局长的儿子,我不敢懈怠,努力搜集证据祈求早日破案。
这两起案子还未破,倒先传来了李成安二次败诉的消息,也就是说周文修这个优秀的律师,又一次为侯家明赢得了胜诉。
我敬佩周文修之余,总会想起他手上的伤疤。
我在好奇的同时也替侯家明高兴,李氏集团的两次上诉失败,证明了侯家明的清白,并意味着侯家明可以彻底摆脱李成安的纠缠了。
我知道,这对侯家明来说是件好事。
这天我来到医院看望谢家国的儿子谢木,顺便想再给他做一次笔录,了解事发当晚的经过,查疑补漏,却在谢木的病房里碰见了前来探望的李成安。
李成安和谢家国的关系应该是比较亲近的,李成安还处在丧子的悲恸中,如果不是关系亲近他应该没那个心思来探望一个住院的小辈。
见到我,李成安迅速皱了眉头,含糊着与我打了招呼,便把谢家国喊了出去。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李成安曾托律师委婉提醒过我,让我在监控录像上动点手脚,我没领情,现在想来他对我的态度冷漠大概是恼怒那件事。
我倒不以为然,随便他李成安怎么想,我做好自己职责内的工作就好。
他二人出去后,我和谢木展开了对话。
谢木二十六岁,身上富家子弟那种玩世不恭的感觉尤其明显,与他交流的过程并不容易,我还是耐心做了。
据谢木交待,他在周六的夜晚和朋友出去玩,先是去了一家私人菜馆聚餐,后来又辗转到娱乐会所玩乐,凌晨两点谢木才被代驾司机送回了家。
谢木说,代驾司机泊好车就离开了,他独自往自家别墅走,晚上路灯太暗他低头看手机的功夫就被身后窜出来的一个人砍了手臂。
尖利的刀身在夜色中透着寒,刺痛感、麻痹感瞬间袭来,然后他痛得昏了过去,幸好家里的管家出门迎接他,发现谢木昏迷倒地才将他紧急送往医院……
这不是第一次给谢木作笔录了,刚出事的第二天我们就给谢木做过一次笔录,后来根据笔录我排查了谢木家附近的道路监控,首先就发现了问题。
谢木是自己开车回家的,根本就没叫代驾。
他没有说实话,是因为他酒驾。
至于他为什么不害怕警方查监控,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父亲是税务局的局长,谢家有这个能力将他酒驾一事瞒天过海。
这些不可一世的富二代官二代啊……
我仔细反复地查看过监控,夜黑风高的晚上,确实有一个人藏在黑暗处监控的死角亮起刀刃对谢木下了手。
那人手起刀落,速度之快绝对是练家子。
同时他十分清楚谢家别墅的坐落位置和周边环境,说明他提前做过踩点,并且对谢木的行踪了如指掌。
综上,我怀疑这很可能是一场针对谢木的仇杀。
问过谢木的人际关系和日常交往人员后,我与他告了别,并表示会全力以赴找出凶手。
谢木对我连连道谢,我不由笑回:“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而已,一起案子的侦破需要多方的沟通和合作,包括受害者一方。希望谢公子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况,能提供一些其他有用的、可能被疏漏的线索最好,如若没有,我也希望谢公子对警方报以坦诚和信任,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利于案子的侦破。”
我故意加重了坦诚和信任两个词,谢木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笑容尴尬得极不自然。
走出病房后我径直走向了电梯,却在路过安全通道时,听到了安全通道里传来的两个老气沉闷的男声。
那两个声音来自李成安和谢家国。
李成安说:“本来我有足够的把握能打赢官司,都怪那个周文修,真他娘的会添乱!我现在怀疑这个周文修是来打击报复我们李家的!”
谢家国叹气附和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毕竟他哥哥一家三口的性命都横在那。”
“不行!”
李成安呵声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毙,我们要小心提防这个周文修,免得他生出事端!”
偷听墙角的我挑了挑眉,好奇心再次被勾动。
看来这其中大有玄机。
5
回去后我一边调查谢木的案子,一边暗自调查了周文修。
周文修是陵城市郭公镇人,四十四岁,虽然是农村出身,但他的人生颇励志,大学就读于政法大学,获得了双学士学位,并在三十五岁那年和妻子一起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周文修是个好律师,事务所创办多年以来接收的民事诉讼案较多,许是农村出身,周文修为民服务执法如山,真正做到了为基层人民服务。
但我的重点不在周文修,而是周文修的哥哥——已逝的一家三口人。
周文修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叫周文辞,周文辞十年前去世了,似乎是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至于周文辞的妻儿,他十四岁的儿子轻生死在了郭公镇的中学,儿子去世后,周文辞的妻子无法接受选择了跳楼。
同一年的时间里,周文辞经历了儿子和妻子的离世,自己又丧命于火海中。
由于事发在郭公镇,我想更深入地了解周文辞一家三口去世的事,只能亲自去郭公镇调查。
我正准备动身,局里传来消息谢木的案子有了新进展。
无奈之下,我只好赶回局里,同时拜托马祥替我去郭公镇调查。
回到局里,技侦向我展示了谢木案的调查线索,案发后刑侦着重反复查看了谢木家附近的监控。
监控追溯到一个月前,反复盯这一个月的监控后,我们的同事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
那是个瘦高的男人,曾多次出现在监控画面里,而他出现的时段基本都有谢木的身影,同事由此怀疑男人是在蹲点跟踪谢木。
只是男人每次都远远避开监控,并不能看清他的样貌。
仔细查看监控后,我皱了眉,从眉心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反复确认后,我的心凉了半截。
因为监控画面里的身影竟有点像侯家明。
为了确认这个想法,我第一时间去找了侯家明。
彼时侯家明已经从李家的化工厂辞职,我见到侯家明时,他正在简陋的出租房里吃泡面。
看见我来,侯家明表现得很惊讶,仓皇失措地将我请进门,又替我搬了把掉漆的木椅子。
我道了谢,简单打量了一下侯家明的住处。
侯家明面露生怯说:“我以前在化工厂工作的时候住在厂里分配的宿舍,毒气泄漏案后我在化工厂呆不下去了,只好自己租了房。房租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房子确实简陋了些,让你见笑了。”
“不会”,我摇头苦笑。
心想看来侯家明现在的处境十分困难。
而后我直切主题问:“这一个月你在哪里?都做了什么?”
侯家明一愣,挠了挠头皮笑得憨厚:“我在找工作。”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头,然后盯着侯家明的眼睛,认真问:“你有没有去过雅兴别墅区?”
谢木家就在雅兴别墅区。
侯家明又是一愣,很快点头回:“去过的,但只是找工作的时候路过而已,那种高端别墅区闲杂人是进不去的……”
我几不可见地皱了眉,没想到侯家明竟这么坦诚交待了。
“找工作?”
我反问:“那边是住宅区能有什么工作?”
“有的”,侯家明摩挲着手指,难以启齿般回:“那里的物业在招聘保安,我去面试培训过。”
“这样啊”,我一笑点头示意:“挺好的。”
“嗯”,侯家明垂头应了声。
侯家明承认自己去过雅兴别墅区,他有合理的理由解释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一时间我竟没了办法,只好暂时与侯家明告别。
从侯家明家里出来后,我的心情糟乱又复杂。
因为我观察过侯家明的双手,他的手指细白瘦长,皮肤虽粗糙干燥却并没有硬茧。
谢木断臂的伤口面十分平整,刀刃刺进皮肤组织,脂肪和肌肉面直接被贯穿,甚至是上臂截断骨处也被一刀劈断,露出了森森白骨。
凶手出手快准狠,这样娴熟的刀法一定是经过了专业训练。
一个专业练刀的人手上必定会留下硬茧,而侯家明的双手干净,很显然他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