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裕见着锦囊中此等荒唐之言,不禁嗤笑。既然提起家里人,她这才问道:“姨母,姨夫,那我爹呢?”
苏夫人闻此,回头同贺不闻相视一眼,更忍不住泪。
此事贺不闻也是难以启齿,他道:“六年前,魔界突破结界,你爹……”
苏裕睁大眼,道:“我爹难道已经……”
这个事,他该怎么同孩子解释?贺不闻开不了口。
苏长生不是战死的,而是被清印府赐死的。那年魔族入侵人界,苏氏作为锦州第一仙门世家,竟连夜遣散梧桐里所有学生与家丁,而苏长生带着一家老小,逃出了锦州。锦州作为人间守门城,千百年来固若金汤,今竟三日内被攻破,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此事上报到朝廷掌管仙家玄事的清印府,龙颜震怒,连夜下旨昭告天下,通缉苏氏一族,赏金高达百两黄金。
苏长生被缉拿归案,甚至来不及多审,迎着日落便被赐死。全家老小,无一幸免。
绝对不可能的,苏裕十分坚定:“我爹不是这种贪生怕死之辈,他不可能逃。”
苏氏世族本家起源于锦州,地处人魔交界处,世世代代相承的职责便是守卫锦州。自古以来,魔族与人间争端不绝,锦州是魔界到人间的第一关卡,却屡攻不破,皆是因为苏氏千百年来日日夜夜的守卫。苏裕从小便知道,锦州在苏氏在,锦州亡苏氏亡。
后来苏氏人丁稀薄,于是老祖宗创立了仙院梧桐里,院里的高阶学生,每隔半月就会轮到一次巡逻边界的任务,苏裕也派遣到过。
她肩上所背的任务,也是爹爹授与她的,因此作为苏氏第九代传人,他怎会弃城而逃!?
可这话是姨夫说出来的,又怎会假?
贺夫人见她精神不振,不哭不闹,怕她没缓过头来,这才想起老道的叮嘱:“小裕,你先吃口饭,等你清醒过来了,我再同你说这些年发生的事。”
锦州失守后,魔界迅速攻占人界,这些年来,仙道百家被屡屡击溃,如今除了四大世家以及黄山苍东派,还有出尘绝世的清衡仙山,其他小门小派皆溃散了。
天下已是大乱,都城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道,任由魔族在人间大肆攻占,已有多地百姓揭竿而起。
饭毕,贺夫人拉着苏裕,打算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她,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小裕,姨母同你说一个事,你千万稳住。”
贺玲琅似乎感觉到什么,焦急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声道:“娘!娘!你不要说!妹妹会伤心!”
贺夫人未语眼眶就先红了,贺不闻硬是拉着他出门去了。贺玲琅如今心智不全,见到他这幅样子,贺夫人更是难过。
苏裕吃完饭,就傻傻坐着,脑子一片空白,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些年躺在那里,人间变成什么样了,也不清楚。如今这天下做主的,不再是都城皇上了,”她看了眼苏裕的脸色,见她仍是没缓过来的模样。于是拉着她手,心一横,“你还记得那个人吧?鹤关城的公子?现今做主的,便是八年前堕魔的鹤关城少主,沈竹猗。”
……
房里静悄悄的,苏裕回过神来,震惊地看着贺夫人,道:“是哪个沈竹猗?鹤、鹤关城那个?我那白便宜的未婚夫沈竹猗?”
贺夫人赶紧捂住她嘴,道:“现在可不能乱说了,他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是九天之上谪仙人,如今已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你以后出去,万不许这么说了!”
“小裕,姨母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这些事情,可你既已经醒过来,这些事,是迟早要面对的……我、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些,哪怕晚一点再说。可我等不及了!”贺夫人自觉失言,看了苏裕一眼。
苏裕正愣神着,竟也没问她这句“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落海之人,被茫茫海水淹没了、被狂浪卷入海水之中,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要窒息。可海面还在狂风暴雨,卷起的浪花几米高……海底却这样平静,是黑色的,一片黑色,连阳光也照不进来,她将溺死于其中。
她浑然不觉自己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意识剧烈的疼痛,而她的心,竟是冷淡的,身体像是被一分为二,一边是浪花汹涌的海面,一边是平静的海底。
贺夫人突然情绪崩溃,脸颊、脖颈、锁骨,一路延绵至胸口,竟都充血红了一大片。
她痛道:“你还记得玲琅八年前的模样吧?分明是那样好的一个男儿,仪表堂堂,天赋卓绝,半脚都要踏进仙衡神山,可如今你看、、小裕,你看…”她的眼里闪烁着浓烈的悔恨和哀伤,几乎要喘不上气。
“六年前他跟我说要应召去清印府,魔族入侵后,那清印府是什么地方?那是要上场杀敌的啊!那又不是普通的人,要应对的可都是魔人啊!那可是魔人……”
贺夫人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沿着脸颊汩汩而下,悔、恨、痛三种情绪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其痛苦令人不敢相视。
“若我当时执意叫他去清衡神山该多好!我怎么就听了他的话?什么好男儿要征战沙场,奋勇杀敌……我怎么就听了他的话?世间有那么多好儿郎,哪里就轮得到他?”
话间,贺夫人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窒息过去,苏裕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听她继续说。“短短几个月,玲琅被送回家,浑身是血,疤痕至今未消,才几个月!小裕,小裕!他是被魔人生生挖了灵核,打散了灵智!你看他现在变成这样…这都是我的错!我就该拉住他!”
苏裕看着姨母,她本该心疼,本该痛苦,这是她的亲姨母、还有待她如亲生的哥哥…她强行挤出一滴眼泪,使自己看着不至于太绝情。
晚间吃完饭,贺玲琅又过来闹苏裕。他似乎感受到苏裕心情不好,想尽方法哄她开心。
扮哭扮丑都无法,于是狠狠心,咬牙道:“妹妹,我带你去藏宝阁!我只告诉你一人,你不要跟别人说!”
苏裕眼睛稍微亮起来,好奇道:“什么地方?”
也不知为何,这连番的打击,本该叫她悲痛欲绝,可现下,顶多只让她心情不虞。与其说是因为这些事心情不好,不如说是被自己的冷漠所震惊到,因此愧疚太多,以致积郁。
“嘘嘘!”贺玲琅赶紧捂住她嘴。
他拉着苏裕去自己房间,然后非常谨慎地左右观望一番,见没别人,才小心翼翼关上门。
苏裕等了很久,心情浮躁,有点等不及了。
只见贺玲琅走至床前,伏下身子在床底下摸了又摸,不知是在做什么。良久,终于从里头摸出了什么。
原来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苏裕刚想嘲笑:这是什么宝贝?有必要放的如此隐秘?
就见贺玲琅边走过来,边偷看自己,嘴唇抿紧,似乎在做心理斗争。他行至书桌前,又停下了,似乎在念叨着什么,苏裕屏住呼吸,竖耳仔细一听,原来是:相信妹妹,相信妹妹。她不禁有些好笑。
又有点震撼,苏裕想跟他说:哥哥,没关系,如果是秘密的话可以不说。
贺玲琅终于下定了决心,只见他蹭地一下钻到了书桌底下。隔着挡板,也没看见在做什么。半晌过后,书架突然发出了一阵“夸擦夸擦”的声音,苏裕睁大了眼睛,只见原本为一体的紫檀木书架,竟在缓慢的移动,再一看,竟又如扇子一般,以书架口列为一节,节节横向折叠起来。
声音停止了,书架后头现出一个小门来。
苏裕正目瞪口呆着,贺玲琅已经从书桌下爬出来,拉着她往小门里走,边走边说道:“妹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切勿告诉他人,尤其是我爹我娘……”
苏裕想不明白里头是什么宝贝,还“尤其不能告诉我爹我娘”。思考间,已经走了进去。
小间里头很是特别,只是这个“特别”似乎并不能作为褒义词。苏裕实在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觉,一时间五味杂陈,眼睛也有点痛,索性看向贺玲琅,问道:“哥哥,你都是在哪里捡的这些东西!”
小屋子的有一面柜子,一个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柜子上摆满了东西,陈列的井然有序,仔细一看,却让苏裕再也不想看。
里头陈列着各种东西不是别的,什么珍奇宝贝、什么金银财宝、宝器仙药,那就是不是宝贝,而是一堆、一大堆的破烂!!被勾烂的衣角、揉成一团纸、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双破烂的草鞋、一个破的不成样子的荷包、不知谁丢弃的簪子……一一归类地整整齐齐,也不知道怎么会捡了这么多,又捡了多少年!怪不得贺玲琅说“尤其不能告诉我爹我娘”,要他们知道儿子天天捡破烂,还不得气死!
贺玲琅回答道:“大街上捡的、小巷里、草丛里面、房檐上面捡到的,有挡路的石头,还有不知道谁掉在地上的好东西,别人不要的书画……妹妹你看这个!我最喜欢的!”
苏裕心说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无奈贺玲琅热情相邀,只好看了一眼。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苏裕,还想听表扬。可惜苏裕眼疼、心累,根本不想再多待一刻,就要出去。
贺玲琅还不罢休,硬要忍痛割爱,叫苏裕挑一件顺眼的东西走,否则便相当难过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是不是不开心。
苏裕简直崩溃,随手在里头捡了张干净的纸片走。出门后,大吸一口气。
虽说贺玲琅捡了那么多破烂,却并没有破烂难闻的东西,相反,他大概是捡了些什么香囊之类的,室内还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她大吸一口气的原因是因为——贺玲琅捡破烂的爱好,使她感到很窒息。
太离谱了!贺玲琅为什么要捡破烂!这是怎么养成的癖好!?奇怪,实在是太奇怪的!!简直见所未见!难以理解!!
贺玲琅屋里头走出来,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容。里头一屋子都是他喜欢的东西,因此他以为,妹妹看到也会开心的。
苏裕这几天一直想找机会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一起被赐死,想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可这个府里的人,好像都顾及到她的情绪,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事实上,她除了难以相信这些事情,也没有想象里那么痛彻心扉。就好像只是八年里做的一场清醒梦,她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苏裕打开房门,阳光便照满了整间屋子。
还是贺玲琅的声音,好像只要苏裕一睁开眼睛,他就能马上发现。
“妹妹!妹妹!”贺玲琅憨痴痴地跑过来,额头上还有汗,“你饿不饿?我带你去找好吃的!”
说着,就要去牵苏裕。
贺玲琅拉着苏裕出了贺府,大摇大摆地往外头繁华的街市走去。路上有挑担叫卖的人,也有驾着牛车缓缓行走在路中央的、站在铺子门口大声吆喝的人、站在小摊旁讨价还价的路人,皆是奇怪地回头看这一大一小的一对人。
太久不见人世,对很多事物都新奇,苏裕冲着街市的小摊来回张望。
这一瞬,她觉得自己脱离了人间太久,好些新流行的游戏都看不明白,摊子上卖些有趣的机械小玩具,她也看不懂,还有路边那些首饰铺子,好些时下流行的款式,也是欣赏不来。
贺玲琅道:“妹妹,有一家酒楼,鸭子很好吃。我带你去吃!”说完他肚子“咕噜”响了一声,竟尴尬起来,“我好饿。妹妹,你喜不喜欢吃鸭子?”
她想着既然贺玲琅都说好吃,那肯定是很好吃了。于是坚定道:“走。”
走过一道廊桥,行至一栋青瓦红墙复式小楼前,小楼四面绿水环绕,隔绝了街道上行人、马车行走时飞起的尘烟。
如此风雅地,看着也不像是酒楼。苏裕定睛一看,楼上牌匾上头明明摆摆地写着三个大字:茶雅居!
这哪是吃饭的地方!?
苏裕拽了拽贺玲琅的手,问道:“哥哥,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是茶馆,不是吃饭的地方。”
贺玲琅满脸写着坚定:“妹妹,这家酒楼我已经来了很多次,不会走错的!”
苏裕只好作罢,想道:好吧。说不定真有可能是吃饭的地方,人世间变数那么多,沈竹猗还能当魔君呢,在茶楼吃个饭又算什么稀奇事??
两人刚走到门口,里头就兵荒马乱地吵了起来。
“傻子,傻子又来了!”
几个打杂的伙计纷纷拿起手边最称手的武器,聚集到门口,站成一排,摆出防御的姿势来。
六人对两人。
一时之间,场景非常怪异,且尴尬。
贺玲琅却是见怪不怪,非常淡定地侧头同苏裕说:“妹妹,你不要害怕,他们都是我朋友。”
“…………”当真的吗?
当下之情景,苏裕实在是难以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