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啦,阿月小姨,再见裴叔叔!” 陆诗怡站在玄关,活力十足地挥手告别,转身就撸起袖子准备履行洗碗工的职责。
沐熙拿起褚卿月留下的迈凯伦车钥匙:“我去送送他们。”话音未落,被那瓶90度“生命之水”灌得脸色酡红如猪肝的迟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手一挥,舌头都有些打结:“送——必须送!走……阿宴,好哥们儿,我送送你!”
门外正准备上车的裴西宴脚步一顿,俊美无俦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真实的困惑。他微微侧头,看向沐熙和褚卿月——他们今晚才见第三面,怎么转眼就成“好哥们儿”了?
沐熙无奈地耸耸肩,对褚卿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用口型无声地说:别跟酒蒙子讲道理。
地下车库里,清冷的灯光映照着几辆顶级座驾。褚卿月潇洒地将迈凯伦GT的钥匙抛给沐熙:“留你这儿了,方便。” 自己则拉开车门,姿态优雅地坐进了裴西宴那辆沉稳奢华的宾利慕尚副驾。
临走前,褚卿月与沐熙紧紧拥抱了一下。借着拥抱的遮掩,褚卿月红唇凑近沐熙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低语:“给你的三十岁礼物,拖太久了……那小电驴该退休了。新座驾已经备好,上了京A牌,就在……”
她报了个地点,随即退开,异色瞳中闪着狡黠的光,“等着惊喜吧。”
沐熙眼中漾开暖意,浅笑着点头:“好啊,那我拭目以待。”
宾利慕尚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一对璧人,无声地滑入车库深处的阴影,渐行渐远。
车库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沐熙和身边那个高大的、散发着浓郁酒气的男人。空气里弥漫着引擎残留的尾气味道和迟骋身上伏特加的凛冽气息。
一直沉默的迟骋,目光却牢牢锁在那辆线条锋利的黑色迈凯伦GT上,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沉寂:“呵,迈凯伦GT……有点意思。” 语气带着点莫名的、醉意朦胧的酸意和审视。
沐熙侧过头看他,车库顶灯在她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看不清眼神,只看到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了,迟大少爷?我这小破车,自然比不上你那能开博物馆的豪车阵营。”
迟骋的目光从那冰冷的金属车身上移开,落在沐熙被灯光勾勒出的、带着模糊光晕的侧脸上。那抹笑意在醉眼朦胧中显得格外灿烂,又格外遥远。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冲上头顶,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和刻意的不屑:“嘁……就那样呗。今年……迈凯伦车队积分榜第一,倒是风光。”
沐熙没有说话。车库的寂静瞬间被放大,只余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迟骋从小仰望的传奇,是那抹跃马红。他年少离家,独自在异国冰冷的训练场上挥洒汗水,在简陋的公寓里吞咽孤独。一场F2赛事,少年天才横空出世,成年礼的钟声尚未远去,他便已披上了那身象征荣耀与梦想的法拉利红袍。
可如今呢?那抹曾叱咤风云的跃马红,似乎正逐渐失去它的神采。十四支顶尖车队中,它尴尬地徘徊在第四的位置。沐熙查过那些冰冷的新闻和分析报告——“合规性问题牺牲性能”、“策略失误频发”、“内部团队分化”……这些刺眼的字眼,如同无形的枷锁,不仅困住了车队的步伐,更将迟骋那近在咫尺的总冠军梦想,一次次无情地推远。
他至今未能捧起那座梦寐以求的奖杯,这些无形的掣肘,是难以忽视的沉重砝码。
沐熙的目光,无声地落在迟骋高大却略显佝偻的、醉醺醺的背影上。他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雪侵蚀却依然倔强的孤峰。那宽阔的肩膀承载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压力与失落?那颗在引擎轰鸣中依然执着跳动的心,此刻……一定被苦涩浸泡得发胀吧?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冲动涌上心头。沐熙下意识地抬起手,白皙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朝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肩膀伸去——
车库顶灯的光线,将她指尖的影子拉得很长,颤抖着,即将触碰到那昂贵的衣料……
最终,那抬起的手,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拽回,悄无声息地、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重新垂落在身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布料里。
她终究,没有落下那个安慰的轻拍。
车库里的空气,比刚才更加凝滞,只剩下迟骋压抑的呼吸和远处管道传来的、空洞的回响。清冷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沉默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时间在车库冰冷的寂静里仿佛被拉长、凝固。
迟骋高大的身影倚靠着冰冷的楼道墙壁,头颅低垂,银发在顶灯下也显得黯淡了几分。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感,沉沉地笼罩着他。
过了许久,久到沐熙几乎以为他站着睡着了,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酒精黏连感的声音,才艰难地从他埋着的方向传来:
“梅赛德斯……向我递了橄榄枝。”
沐熙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开价很漂亮……违约金他们全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像是在咀嚼一块苦涩的硬糖,“……可是……哎……”
最后那声短促的、充满无尽迷茫和挣扎的叹息,重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沐熙瞬间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几乎是带着惊恐地压低声音斥道:“你疯了?!这种话也敢在这里说,不怕隔墙有耳?”
“明天头条就是‘法拉利王牌迟骋密会梅奔,跃马军心再遭重创’!”
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阴影里随时会跳出长焦镜头。
迟骋终于微微抬起头,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大半张脸陷在楼道入口的阴影中。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带着点酒后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无所谓。
他只是抬起那只没扶墙的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标志性的银发,指节用力,仿佛要将满心的纠结和苦闷都从头皮里揪出来。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再吐出半个字。
但沐熙懂了。那无声的抓挠,那声沉重的叹息,那深陷阴影中挣扎的眼神——一切都在无声地呐喊着一个核心问题:
走?还是不走?
走?那是背叛。背叛了年少时那个在无数个寒夜里对着法拉利海报发誓的自己;背叛了将他从F2泥潭中发掘、给予他跃马红袍和全球瞩目舞台的伯乐;背叛了那些在P房里并肩作战、挥汗如雨、为一个微小调校争论不休的老战友们。
这是对过往所有热血与誓言的彻底否定。
不走?眼睁睁看着那抹曾象征荣耀与速度巅峰的跃马红,在围场里步履蹒跚?看着它因内部倾轧、策略昏招、合规枷锁而一次次折戟沉沙?看着自己黄金般的职业生涯,在一次次“差之毫厘”的遗憾中,被这艘看似华丽却四处漏水的巨轮缓缓拖入深渊?他的巅峰期,还能经得起几年这样的蹉跎和消耗?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转会问题。这是对他整个信仰体系、对过往奋斗价值的终极拷问。是剜心蚀骨的艰难抉择。
沐熙望着阴影里那个沉默而痛苦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或建议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她最终只是向前一步,轻轻扶住了迟骋因为酒精和情绪而微微不稳的手臂。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坚实肌肉下紧绷的颤抖,让她心头又是一紧。
“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你该回去了。”
迟骋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沐熙支撑着他一部分重量,脚步有些虚浮地,踉跄着走向电梯的方向。
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在他们身后无声熄灭,将那段沉重的沉默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抉择,暂时留在了冰冷的楼道深处。
走到自家门口,迟骋扶着门框,脚步还有些虚浮。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带着浓重酒气的调侃,目光在沐熙脸上逡巡:“诶,我说……你这个后妈,当得还挺成功?小陆那丫头,好像真挺喜欢你,认可你?还一口一个美人妈妈叫得那么亲?” 语气里带着点探究和不易察觉的酸意。
沐熙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又来了,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吧?她面上却不动声色,迅速开启一本正经的瞎编模式,语气深沉:“孩子嘛,谁对她真心好,她心里清楚。将心比心,真诚换真诚……”
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堆育儿经,听得本就头昏脑涨的迟骋更加云里雾里,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进了对门。
沐熙刚掏出钥匙打开自家门,包里的手机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上大人”四个大字。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起,按下免提,随手把手机扔在玄关柜上。
电话那头,母亲大人中气十足的唠叨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玄关:
“……囡囡啊,不是妈啰嗦。你看看你都三十二了,隔壁王阿姨家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我给你物色了好几个,条件都不错!周六见见那个海归博士?周日那个投行精英?下周一还有个开画廊的艺术家,多有情调。”
“妈就希望你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别等我跟你爸走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老母亲越说越动情,最后甚至破罐子破摔,“实在不行……女的……女的也行啊,妈也不是老古板!”
沐熙面无表情,任由母亲的“催婚风暴”在耳边呼啸。她自顾自地蹲下,从角落拖出她的滑雪板装备包,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把冰刀鞋用塑料袋仔细包裹好,隔绝可能的潮气。
“……你听见没有啊?沐熙——沐熙!” 电话那头终于发现女儿毫无反应,音量陡然拔高。
沐熙被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无可忍,对着手机冷不丁冒出一句:“妈,香筋是什么。好吃吗?”
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求知欲。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一秒。两秒。
“沐——熙——!” 老母亲的怒吼几乎要震碎听筒,“你多大人了?!啊!三十多了,还整天没个正形,就知道发疯!就知道抱着你那堆破书看!滑雪滑冰还不够你疯的?我看你是要上天……”
沐熙默默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继续淡定地包裹她的冰刀。别看她在人前是金丝眼镜一戴、清冷知性、仿佛除了学术心无旁骛的书呆子,只有最亲近的褚卿月、老母亲她们才知道,这位沐教授玩起来有多抽象,多野。
年纪大了是收敛不少,但冷不丁给你来个“香筋”级别的惊喜,绝对能噎死个人。
老母亲火力全开,足足批斗了十分钟。就在沐熙以为耳朵要起茧子时,炮火终于转移了目标:
“哎,对了,听说你小哥和你嫂子……又离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和无奈,“小诗是不是又丢给你了?”
沐熙把包裹好的冰刀塞回装备包,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讨论天气:“这不是他俩的基操吗?离婚复婚离婚复婚,民政局VIP客户,一年KPI全靠他俩刷。我算算啊——”
她还真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第一次、第二次……嗯,这次是第八次了吧?八离世家,名副其实。这次小哥装模作样说出差,把小诗甩给我,十有**又是追老婆去了。”
“唉……” 母亲在电话那头重重叹了口气,“这回……恐怕不一样了。你嫂子这回是真铁了心不回来了。你小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托我去问了她那边的熟人。你猜人家怎么说?”
沐熙漫不经心地应着:“嗯?”
“人家说,你嫂子放话了:‘陆航远你个死渣男!前脚我刚走,后脚你就迫不及待给你女儿找了个小妈,还是海归高材生,装得人模狗样!”
“死活不愿意回来,说这次是真伤透心了,没得谈。你小哥都懵了,赌咒发誓说绝对没有这事,猜你嫂子就是找借口,不想回来了……”
“等等——!”
沐熙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凝固!她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机都差点脱手掉地上!
“妈,妈!明天再说。我有急事——十万火急!”
她语无伦次地对着电话吼完,不等那边反应,“啪”地一声狠狠挂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完了完了!不会是……那个小妈——是……?!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卧室,把正趴在床头、翘着脚丫子悠闲看小说的陆诗怡吓得一哆嗦,小说都掉在了被子上。
“小诗,完了!出大事了!我们捅破天了!”
沐熙扑到床边,双手死死抓住陆诗怡瘦小的肩膀,用力摇晃,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脸色苍白如纸,“你妈,你亲妈!她这次是真不打算回来了!”
陆诗怡被晃得像狂风中的小树苗,白眼直翻,脑子嗡嗡作响,晕头转向:“什……什么妈?美人……你不就是我妈?”
沐熙急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声音拔高了八度,几乎是在尖叫:“不是我是你小姑!是你亲妈啊!外面都在传谣言。说你爸陆航远,前脚你妈刚走,后脚就给你找了个小妈,还是个海归高材生!”
“说得有鼻子有眼,你妈信以为真,气炸了!打死不回来!你爸现在都快急疯了!”
卧室里,只剩下沐熙急促的喘息声和陆诗怡被摇得晕乎乎、终于意识到大祸临头后,逐渐瞪圆的、充满惊恐的大眼睛。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