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武已经上了战场，去了陆子峥也搞不清有多远的地方。
眼看转过年来，陆子峥已在一所女校做了一年半的教书匠。
女校放年假的前一日，陆子峥刚带着讲义走进教室，正拿起粉笔写板书，黑板却早已被几个醒目的大字占据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那些年轻的女学生们互相瞧瞧，均是会心一笑，一齐兴冲冲的把藏在背包和抽屉里的纸旗拿了出来，得意的向陆子峥挥了一挥，嚷着要上街去游【hexie】行。
明明陆子峥比她们大不了几岁，却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苍老。
陆子峥拍着讲桌，吼着：“谁都不许去！”他疾步出了教室，将教室大门牢牢锁住。
任凭学生们拍打着门板和窗玻璃，陆子峥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喃喃自语：“游【hexie】行是做给谁看的？”
“老师！你放我们出去啊！”学生们听不到隔着窗户陆子峥说话的声音，只边敲边喊。
“新年到了，还是让你们的家人安安心心的过个年吧。”陆子峥也不听那些焦急的喊声，背过身去，扶着廊上的木栏杆默默地站了很久，空气干巴巴的冷，淡淡的浮着他呼吸的白雾。
直到过了放学的时间，天都黑了下来，陆子峥在外面也冻了个全身透，这才把门打开。
学生们一股脑的冲出来，对着陆子峥就一顿捶，便捶还边骂：“老师！你平时总教我们爱国救国！怎一到用的时候却缩了头！？”
陆子峥躲闪着女学生并没有多大力气的拳头，说：“天黑了，小心回家吧。”
女学生们一个个不服气的离开了，陆子峥揉揉自己的肩头，摇摇头走回教室，把散落在地上的旗帜一一捡起收好，以防让反动派看到，又要叫学生们惹祸上身。
收拾完毕，陆子峥把讲桌上的讲义装起，也往家走去。
陆洪奎已亲自做好晚饭，等在桌边，看陆子峥顶着一身寒霜推开了大门，立刻起身担忧的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陆子峥把文件包放下，脱下厚大的风衣，卷起衣袖走到桌边，轻轻按着陆洪奎的肩头，让他坐回桌前，回道：“爹，没事，处理学校里的一些琐事。”
陆洪奎看陆子峥平安到家，便也不多问，只说：“吃饭吧，都凉了。”
陆子峥搓了搓冻僵的手，冲陆洪奎笑笑，坐下来先给父亲夹了一筷子菜，才埋头吃饭。
陆洪奎看陆子峥用筷子的手都有些僵硬了，问：“改天再去做件厚些的外套吧。”
“不用了，爹，今天是在外面呆的久了才有些冷。”陆子峥摇头一笑，继续吃饭。
“子峥，其实你不用拼命上班的，虽说家里剩不下什么，可我陆洪奎还没留下点养老钱的心眼吗？”陆洪奎放下碗筷，认真的看向陆子峥。
“我知道，爹，可我一个健好的青年哪能在家待着啊，您那老本儿还是留到以后用吧。”陆子峥似乎是习以为常，大概经常听父亲如是劝自己，只继续夹菜吃饭。
陆洪奎同样也如不是第一天听儿子这样回绝自己了，自言自语般说：“爹老了，子峥是我的指望啊。”
陆子峥又挑了块肉夹进陆洪奎碗里，催：“爹，快吃吧，今儿是我不好，回来晚了，再不吃饭都凉透了。”
陆洪奎便拿起筷子吃饭，陆子峥笑笑转移了话题：“不过我也放假了，快过年了，学校也放假了。”
陆洪奎转头看了墙上挂着的黄历，突然叹了口气：“想是今年，昌武又要在外面过了。”
陆子峥也不禁失笑，看着近几年衰老的越发厉害的父亲，一时无言。
这个年注定过的冷清，陆家父子大年三十晚上吃了顿素水饺，也便是过了年。
初一早上陆子峥一推房门，天井里已经落满了新雪，几棵树败光了叶子的桠杈支楞在空气中，看起来总归是带了些荒凉。
陆子峥回屋披上大衣，紧跑了几步到了张昌武的房间，他的房间也已渐渐被搬空，唯独张昌武的床陆子峥执意留住，总想着张昌武是要回来住的。
“新年了，也该给你打扫打扫了。”陆子峥把大衣穿好，拿起个鸡毛也快用秃的鸡毛掸子象征性的扫打了几下。
空气里立刻浮起浓重的灰尘，呛得陆子峥猛地从鼻子里出了几下气才好，他并没有心情去好好打扫这已经积了近有两年灰的房间。
“在外面过年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陆子峥把鸡毛掸子丢在角落里，坐到张昌武的床上，怔怔的自问自答着，“对呀，毕竟我也没那么想你。”
陆子峥脱了鞋蜷起双腿，抱着自己的膝盖，在张昌武的床上坐了好久，直到自己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陆子峥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已经睡到身体麻木，他朝自己手心里哈了几口气，撑着床板坐起来。
许是起的猛了，眼前一黑的功夫，恍惚间他竟瞧见张昌武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在我屋里干嘛？”张昌武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子峥，抱起胳膊笑问。
“……”陆子峥晃了晃脑袋，走上前去。
张昌武也对他投以深沉的笑眼，谁知陆子峥抡了一个满圆的拳头毫不客气的打在张昌武的胸口。
张昌武“哎呦！”一声，痛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倒向一边，这一拳捶的自己连连咳嗽。
“……不是梦……”陆子峥仍没回过神来，看着张昌武揉着自己的胸口，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
“是不是梦你打你自己啊！”张昌武站直身子，痛的眉头仍没能舒展开。
陆子峥似中邪一般，说着就举起拳头，张昌武赶忙握住他的手腕，急道：“不是梦不是梦，我回来了，子峥，我回来陪你和爹过年了！”
陆子峥看着实际存在的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又抬眼看看眼前的人，张了张嘴好像有好多话想说，却最终一并哽在喉头，只问：“去看过爹了吗？”
“刚从爹那里过来的。”张昌武笑笑，松开了陆子峥的手腕。
“哦……”陆子峥盯着张昌武缓缓点头，眼睛半刻不曾离开。
张昌武晃晃自己的手，扰断了陆子峥的视线，笑说：“没时间让你愣神盯着看了，我只回来二日。”
“怎么就回来了？”陆子峥这才眨眨瞪的干涩的眼睛，复又难以置信的一笑，哑着声问，“可是前线告捷？”
“正面战场不曾告捷……”张昌武落寞的摇摇头，只思索片刻说，“不过听说我党虽未根本放弃□□立场，却在对内政策上，基本确定了停止内战，实行国共合作。”
“国危至此，本应同仇敌忾，共御外敌。”陆子峥叹口气，轻轻拍拍张昌武的肩。
张昌武握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问：“不说这些了……这么久不见了，你怎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你过的不会好，”陆子峥有些无奈，说着眼眶也微微泛了红，“我也不想问你为何瘦削至此，更不愿问你脸上的疤从何而来……”
陆子峥的低絮被打断了，张昌武把陆子峥拥进怀里，他因握枪而粗糙的手掌轻柔的抚着陆子峥的后脑，让他埋进自己的肩窝里。
“好了好了……我瘦了可不妨碍我能保护你，对吗？”张昌武温和的在陆子峥的耳边说道，“我投笔从戎，为国为民，岂不也是为你？”
陆子峥从张昌武的怀抱里挣出身来，因这突然的过于亲密的拥抱而感到无所适从，他的脸竟发起烫来，磕巴着说：“你……你说的话，我……我不太，明白……”
张昌武仍然耐心的再次握住陆子峥的手，异常郑重的看向陆子峥的双眼：“你知道我因为你自寻了十年的烦恼吗？从前我想我人不知而不愠，可一上了战场，看到生死是如此的飘渺，我想我……该趁我还能够告诉你的时候，让你知道。”
陆子峥让自己陷入寂静，却难以抑制的感到自己心下的禁锢正在一分一毫的被冲破，他静静望向张昌武深邃的眼眸，突然展开了一个粲然的笑颜。
张昌武试探似的重新环住陆子峥的肩，动作一瞬一滞的把陆子峥带进自己的怀抱，陆子峥感到张昌武这个不自然的轻飘飘的环抱姿势，主动把手抚上他的背。
陆子峥的语气能够使一个人历经风霜的人瞬间安适下来：“别怕。”
张昌武深呼吸了一下，终于紧了紧自己手臂上的力道，面对一个正用尽全身心安抚自己的人，他想要保护住这每一分每一秒的温存，哪怕，拼命。
“从前我从未试过为了谁而奋力一搏，如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归宿。”张昌武松开陆子峥，语气隐忍而不可违背。
陆子峥了然的垂目笑笑，皱起眉提醒：“在战场上别太拼了，那不叫对得起我。”
张昌武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搂着陆子峥的肩，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再次飘起的鹅毛大雪，却一时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他说：“会好的。”
“……会好吗？”陆子峥侧目看着张昌武在无数征战中愈加显著地轮廓，不安地问。
“会的。”张昌武的咬肌收缩了一瞬，点点头应道。
会好的，我不会给你太多的许诺，只许你在这诺大的中国里一张安静的书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