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着大雪的中夜,战壕里的张昌武抬头望了眼阴郁黑暗的天际。
“营长,我们都准备好了。”张竟胜在张昌武身后立正,他抽抽鼻子,鼻头红的像是哭过。
“你瞧你冻的,鼻子都红了。”张昌武回过身来,带了几分过于老成的慈眉善目。
张竟胜搓了搓鼻子,咧嘴一笑,呼吸间的白雾搅动在空气里:“也不知怎么的,这地方往年从来没下过雪。”
“瑞雪兆丰年嘛,”张昌武拍了拍张竟胜的肩,随他向战士们的集结地走去,“张竟胜,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营长,四年了。”张竟胜紧了紧背上的枪,实际上他早已全副武装。
“我记得你比我小三岁是吧?今年你……二十三岁了。”张昌武侧头看着那个在枪林弹雨的磨砺中越来越成熟的士兵。
“营长,过了这个年我就二十四了。”张竟胜点点头,咬了咬下唇对张昌武笑笑。
“……二十四岁,大有作为。”张昌武莫名的沉吟了一会儿,才笑说。
张竟胜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天边,他明亮的眼睛里映着雪与月的光,那是一双在无数绝望中依然保持绚烂纯粹的眼睛。
“仗就要打完了,回家我就托人给你说门亲事。”张昌武突然不忍继续瞧他,摸了摸他带着钢盔的后脑。
“听营长的。”张竟胜有些羞赧的点点头,跟着张昌武走到了战士面前。
“团座集结全团!在此背水一战!我独立营作为先锋!目标就是拿下鬼子的第一二道防线!本次决战我军蓄力三月有余!只有胜利!没有失败!”张昌武目光平静的扫视着每一个士兵,听似沉着的声音中却隐隐透着悲壮。
张昌武的语气陡然温和下来,带了些决死和不忍的矛盾:“……你们有三个小时吃饭和整理行装和……遗物。”
张昌武说完便转过身去,他出了掩体,站在高高的土丘上,远处的日军例行的在夜色中放着空枪。
张竟胜拿了罐头和白面馒头来,张昌武低头看看他,招手示意他也站上来。
张竟胜一手捧着粮食一手撑着土地,上了土丘,与张昌武并肩。
“你挺快的嘛。”张昌武接过了馒头大口的咬着。
“营长知道的,我也没什么可托付的。”铁皮包装的罐头让张竟胜的手更加僵冷,他把罐头塞进了张昌武的口袋,然后静静的站着。
张昌武的咀嚼顿了下,随之摇摇头蹲下身来开着罐头顾自吃了起来,他大声炫耀着:“瞧瞧我军吃的,比那边的小鬼子强多少倍,这仗我们赢定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多少天的坚守后吃上的第一顿饱饭,在丘八嘴里,这叫做断头饭。
日军的机枪盲射仍在空空嗵嗵的打着,张竟胜像是没话找话,转过身来问:“他们不睡觉吗?”
“他们不睡,所以能把睡着的毫无还手之力的中国人都杀光。”张昌武接了句话,然后继续吃他的饭。
一声绝对没有目标性的枪声传了过来,可能中枪的人将是死的最倒霉的人。
张竟胜应声倒地,脸埋在土壤里,张昌武在怔了一秒钟后疯了似的扒着那具尸体,将他翻转过来。
“竟胜,竟胜!”张昌武颤抖着双手寻找着那颗子弹究竟在他身上打了怎样一个血淋淋的洞。
“哈哈……”张竟胜灰头土脸的咧开了嘴,给了张昌武一张得了逞的笑脸。
张昌武看着那张笑脸,却像心绞痛一样蹲在一边捂着心口,半天没缓过来的直喘粗气。
“营长……营长,对不起,我错了……营长……”张竟胜吓到了,忙起身拍打着张昌武的背。
张昌武回应他的是一双满满含着泪的眼睛,他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大颗的泪水打在了那片洒过无数鲜血的土地上。
“营长,你没事吧。”张竟胜紧张的扶起张昌武,问道。
“去死!”张昌武恼火的瞪了张竟胜一眼,跳下了交通壕,又抬头骂道,“还不下来!真想吃铁花生米啊!?”
张竟胜忙跟着跳下壕坑,怯怯的跟在张昌武身后。
陆子峥推开了窗子,寒风夹雪立刻令张陶哭了起来,陆子峥却没有心思去哄他,他看向根本看不到的阵地,院里的枯树上飞来了一只喜鹊,陆子峥红着眼眶笑了出来。
“张陶,这叫做灵鹊兆喜,是祥兆。”陆子峥回头对着大哭的张陶说了一句,仍是没有管他,兀自盯着那只在雪中曼舞的喜鹊。
喜鹊凭风飞去,一声远远地炮轰将夜的静谧炸了个粉碎,反攻之战已经开始了。
陆子峥捂了眼睛,他哭不出来。
为什么要哭呢,他又不会死。陆子峥小声的对自己说着,他不会死。
张昌武率领的独立营在天色漆黑之时发起了进攻,几门大炮在为他们做着掩护,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日军第一防线已被冲破。
日军的几座碉堡支出的机关枪将毫无遮掩躲避之处的军队打的七零八落,进攻已经被阻断。
“就地掘壕!就地掘壕!”张昌武声嘶力竭的吼道。
黄土便在镐头铲子的工作中上下翻飞起来,而日军的防守已经猛烈的像进攻一样。
“给我把一点方向的碉堡炸掉!”张昌武一边点射一边吼。
而爆破手刚刚起身就被碉堡里泼出的子弹洞穿,子弹带出了他身上的一大片,他手中的手榴弹甚至没来得及拉开。
张竟胜悲愤到了浑身战栗,因为那个爆破手是他的老乡,唯一的老乡。
张竟胜接过爆破手的炸药就捆在了身上,张昌武摁倒了他。
“我要弄死小鬼子!我要弄死他!”张竟胜在张昌武的压制下拳挣脚踢,他的泪水将被硝烟熏黑的脸冲花。
“我们不是为了杀一个人!你也杀不了他!你只会做于事无补的牺牲!”张昌武在他的耳边急切地劝着,他竭力夺过张竟胜怀里抱着的炸药包。
“营长!我牺牲又怎么样!我至少要去解决我能解决的问题!”张竟胜从张昌武的怀里挣脱出来。
张昌武愣住了,这句话似乎熟悉极了,可是也陌生极了,那大概来自上一辈子。
“营长!我会没事的!”张竟胜抱着炸药包,冲出了临时挖出的壕坑。
“掩护他!!!”张昌武撕心裂肺的吼叫着,机枪手架起了机枪为张竟胜做着掩护。
然而几颗子弹已经打中了张竟胜,他已经倒地不起,捂着自己胸口的伤口抽搐着。
张昌武几乎是错愕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似乎是刚刚才察觉张竟胜的眼里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心,他像被梦魇住了一般张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他的眼神如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样。
“拖回来!”张昌武下着命令,几个士兵匍匐着艰难的出了壕坑,将不知是死是活的张竟胜拖了回来。
这时第二梯队开始进攻,大批的后援已经冲上来,张昌武拍了拍不省人事的张竟胜,说:“攻下二防回来接你!你给我活着!”
张昌武随着大部队进攻,几个军医已经在死人堆里寻找活人。
傍晚时分,日军疲殆,摇旗整修,战事暂时停息。
张昌武肩部中弹,到军医那里包扎,所幸没有滞留在身体里。张昌武揉了揉眼睛,一个正在给做手术的伤兵擦汗的军医的身影熟悉的让自己害怕。
那人袖上别着一个针脚歪扭的红十字布条,他正扶着那个痛苦的士兵胡乱挣动的手臂。
张昌武踉跄着步子走到了他身边,那人是陆子峥。
陆子峥抬头看了张昌武一眼,推了推颇为碍事的他,继续集中精神救治着那个士兵。
“你怎么来了!?”张昌武这一声问的满是焦虑和担忧。
“你在前方,我在后方,谁该担心谁?”陆子峥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坦然的回答着他。
“我不是说这个!你忘了你是……”张昌武险些就把陆子峥的身份道出,他适时的刹住了话口。
“我是中国人。”手术台上的人已经晕了过去,陆子峥撤了身子,转头看了张昌武一眼,他笑不出来,可还是倦累朝他勾勾嘴角。
张昌武没再就这个问题纠结下去,他问:“见着张竟胜了吗?”
陆子峥倒沉默了,只偏头朝一个方向看去。
张昌武看到另一架被三四个人围住的手术台,忙拔步跑过去,陆子峥叹了口气也跟在他身后向手术台走去。
老克看到了张昌武,停下手中的动作,退了一步对张昌武说:“我正准备取出他胸腔里的子弹,但是……”
张竟胜正睁着眼睛躺在那里,肢冷气陷,已经是弥留之状。
张昌武忙走到张竟胜身边,让他不用费力就能看到自己。
张竟胜看到张昌武时却仍是愣愣的,他全然没了往日在张昌武身边的那种活力,他甚至一时不能思考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你的样子真惨。”张昌武眨掉眼里的泪,强笑着说。
“我看不到自己什么样……”张竟胜讷讷的回道,眼中满是凄然,“……我不认得自己了,甚至差点不认得你了,营长……”
这声“营长”一出,张昌武已经崩溃,他小心的摸着张竟胜的脑袋,伴着心痛的哭泣,他柔声的说:“我知道我叫你去死,可是这次你不要这么听我的话……”
“营长,我没事……叫老克给我挖子弹吧。”张竟胜艰难的咧咧嘴。
张昌武离开了张竟胜,老克拿起了手术刀,陆子峥没有上前帮忙,就像张昌武没有继续看一样。
张竟胜死在了手术台上。
“把口子缝上,不能让他这么支离破碎的走。”张昌武动作轻柔的帮张竟胜阖上了眼睛,阖上了那双属于一个仍对世间有所流连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的眼睛。
张昌武出奇的冷静,好像冷静在这时候能让一切起死回生。他只是目睹了他这一生诸多离别中的某一桩。
张昌武孤身站在埋葬张竟胜的土堆前,他像所有战士一样无名无姓的填了异乡的土。
陆子峥缓缓地从背后抱住了他,他感受到自己拥抱的是一颗正在破碎的心。
“这场仗打不完了……”张昌武终于不再说着**很快光复的话,他静静地任由眼泪夺眶而出。
陆子峥一时找不到话语安慰他,也明知此时的他无法仅靠话语的安慰愈合伤口。
“我们打了七年的败仗……没盼头了。”张昌武眼神空洞的自言自语着,他放下了陆子峥环在他腰上的手,回头看着他。
“夺回每一寸土地的代价都是致命的,胜利,意味着一种必须的牺牲。”陆子峥摸了摸张昌武脏污的脸,柔声说,“相信我,这都是有意义的。”
“这就是他们那些红脑壳教给你的?”张昌武笑了起来,尽管那笑还是带着抹不去的惨然,“怪不得呢,你们这么天真,天真的随时准备去死。”
“别这么说你们我们的。”
“我不是你们。”
“那你又是谁?”
“你在给我洗脑吗?我穿着这身军装,我不可能夹缠不清。”张昌武快速的终结了这个话题,他默默地跪下身冲着那个土堆磕了个头。
陆子峥无可奈何地看向玄青色的天空,雪正纷纷淋淋的下着,漫长的苦守就像这漫长的冬天一样,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