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贰·见礼

遥记三百年前,他被六爻罗盘选中时,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当时的光景,还是他长大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那日雪霁初晴,彩云东见,观天仪的天师直呼是个好日子。青丘女君便召了所有皇室子弟,于起云台举办“择典”,用六爻罗盘挑选这一辈的“秦晋之子”。

所谓“秦晋之子”,说着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和亲的人选。传闻上古神魔大战,青丘的九尾狐族与洞庭的修蛇一族双双坠入万劫渊,百年后相携而出。两方先祖因此结谊,定下万年秦晋之好,约定每一辈的青丘王族都要娶修蛇氏的圣女为妻。

然而,随着青丘人丁兴旺,每一辈的王族都有数位皇子,这和亲的人选不好确定,稍有偏颇便会引人说道。

向来不愿多事的青丘君主们便想出一个法子,用族中灵器"六爻罗盘"来决定和亲的人选,美其名曰“顺天而为”。

这个过程便叫“择典”。

那日,择典例行,王室中六位皇子肩踵相连成圈,将六爻罗盘环绕在内,天师亦立于正中。忽然一阵大风起兮,蒙眼的天师受到感应,心手合一,以内力催动起罗盘。

最一开始,罗盘连带指针转成虚影,数百圈后才渐渐放慢速度,指针的轨迹也变得逐渐有迹可循。

当日的起云台边,在皇子们十丈开外,有不少前来凑热闹的青丘子民。有人携着酒壶,有人扛着锄头,还有人抱着新生的婴孩来沾沾喜气。谢玉台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

随着指针越来越慢,不少人都开始猜测天意所选的“秦晋之子”。

“这速度,怕是要转到二皇子那儿去了!”

“你瞧得不准。我看五皇子才是这天定的秦晋之子。”

“两壶青梅酒,你赌是不赌?”

“赌就赌!谁怕你!”

罗盘已稳,其上的指针还在左右摇摆着。一炷香后,只见这枚代表天意的银针,指向了四皇子与五皇子之间的地方。天师对于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他熟练地打开了罗盘上的一处机关,一束光就从指针上投射出来。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束光却穿过了四皇子与五皇子肩膀相连处的缝隙,直直射向了围观的人群中,一位新妇抱着的襁褓婴孩!

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起云台上顿时骚乱,四皇子与五皇子当场大打出手,不知是在互相推脱还是在争抢,围观的人群中也是沸反盈天,定下赌约之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最终,还是青丘女君以认下这个孩子作为庶皇子,平息了这场闹事。

此子尚且年幼,还未取名,便承国姓“谢”,由天师测算星谱,赐名“玉台”。

由此,谢玉台自一介民妇之子,摇身一变成了青丘的七皇子。自此养尊处优三百载,弱冠之年迎美人。此般运气常为人称颂,就连青丘的史册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论他本人如何认为,这都是为人津津乐道的青云之命。

“燕冰,你说我这命,真是上神所赐的福分么?”回想起这些往事,谢玉台幽幽道。

“是福是祸,都要你亲自践行而知。”程燕冰将兵书放回架上,给自己添上一杯热茶。“当前最要紧之事,是赶紧收收你这副懒态,免得婚宴上落人话柄。”

“我就是个纨绔公子哥,装什么青年才俊。”谢玉台不以为意,魅笑着缠上程燕冰,双手搭在人腰际,一口热气呼在人耳畔。“倒是你,一表人才的年轻将军,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婚宴上可要帮我撑些场子。”

“出息。”程燕冰用刀柄不着声色地挑开他的手,从这人的投怀送抱中脱身出来。

这时雕花朱门又传来叩门声,水叶的声音透过沉木传来。

“公子,小君已入青丘之境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玉台眼中笑意一扫而空,他直了直脊梁,掸去袖口不慎沾染的尘灰,而后走到那扇朱门前,在门边转头对程燕冰说道。

“走罢,陪我去看看。”

谢玉台推开朱门。门外日光正盛,明媚的流金打在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以鼻峰为界,半边沐浴光里,半边蛰伏暗中,此间光影交错,桃眸中映一汪盈盈春水,一时间竟瞧得程燕冰都晃了神。

他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虽然近年来常常驻守边疆,年少时也曾阅美人无数。可他仍会被谢玉台的容色轻易掠去心神。

他想,若谢玉台真的能做谁的小君,那一定是名动千古的颜色。

“发什么呆呢?快来。”那人催促一声,将程燕冰的神思拽回这方红尘。

谢玉台大步迈出了门槛,程燕冰便也带上弯刀,跟了上去。

出了萧墙,谢玉台已在婢女的服侍下披上大氅。鲜红烈艳的披风乃是以轻翼蚕丝织就,辅以珀石磨成的闪粉,极其灵动飘逸。此时迎风招摇,就如一面曜日流火的旌旗,张弛间生出万千光彩。

程燕冰跟谢玉台一块儿站上望秋台,向远方眺望着。

“小君在哪儿呢?”

谢玉台抬了臂,指着丘陵远雾间一点来回晃动的黑影。“就在那儿。”

顺着二人的目光望去,那远雾间的黑影越来越清晰,渐渐现出四匹神鹿驾驭轿辇而来的轮廓。

只见巨鹿载着车轿爬上连荆台,停稳后,有一长身者自轿辇中走下。

那人头戴笠帽,红纱遮面,丝锦织成的裙摆亦在长风中飘摇。远远望去,只瞧得出她骨形颀长,高挑纤瘦。哪怕浑身覆盖着柔媚的纱缎,也难掩其形销骨立的玉人之姿。

她走出后,高坡上的一众宫女皆向其俯首而立。那人环顾四周,才将目光对准了这方巍峨屹立的望秋台。

望秋台上只有谢、程二人。程燕冰附在谢玉台耳畔,不无揶揄道。

“我瞧这细君的身量,怕是不比你低。听闻近年洞庭多辣妇,你可要小心了。”

“呵,这我倒是不担心。”谢玉台极目远望,和对面那人的视线虚虚交汇在一处。“洞庭修蛇一族日渐式微,近年来水灾频生,更是受我青丘一族庇护。谅她就是有通天的脾气,入我室中也不敢造次。”

“方才还惴惴不安,这会儿却自信上了?”程燕冰摇头,“我真是摸不透你的心思。”

“那是在你面前,作为发小发几句牢骚而已。真要在洞庭的小君面前,我却是青丘皇子、是一家之主,定然不能示弱。”

程燕冰还想打趣几句,水叶却已走上前来。

“公子,请行见礼。”

历年青丘与外族结亲,都要在望秋台和连荆门上互行见礼,以示两族对彼此的敬重。程燕冰识趣地退下望秋台,独留谢玉台一人在台上。

与此同时,连荆门上乌泱泱的宫女也已退去,神鹿不见踪影,白玉雕成的拱门下只立着那一位玉人。

谢玉台撩起锦袍的一角,向连荆门单膝而跪,华服上的冷色绣线在日光下折射出寒芒。他展开右臂,自身前划过半圈,最终归于左胸的心口处,做出一个迎接的姿态。

连荆门下,细君亦平举双手于额顶,低垂头颅、屈膝柔腰,端的是个举案齐眉的谦卑模样。

望秋台与连荆门一东一西,彼此相隔五百丈。二人皆身着烈焰,在正午的长风朗日下,就像两片恣肆绽放的枫华。

行过见礼,二人便算是远远地打过照面了。谢玉台起了身,目送那人重新踏上轿辇。神鹿嘶鸣,过了连荆拱门,继而东行,向着青丘殿宇的方向无限接近。

程燕冰复又登上望秋台。他身旁的发小正在极目远眺,似乎整个人已经陶醉在眼前的秀美山川之中。

“在想什么?”程燕冰戳了一下谢玉台的腰,强制后者回神。“说认真的,你就没想过娶了修蛇族的圣女后,这日子要怎么过?”

谢玉台垂下眼帘。“从前如何,今后亦不会变。她若是个安分的性子,不拘着我,我也不会管束她。只当在房中养个闲人,如此一生。”

程燕冰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出口。

谢玉台转了身,欲下高台,在错身之际对程燕冰说道。

“我去拜见青丘女君了。婚宴上见。”

谢玉台越过他,一级一级下了望秋台。程燕冰瞧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硬是瞧出几分英勇就义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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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风向翼
连载中舟上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