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七年八月初旬,阴沉沉的天际,居高临下地望向长安城内众人。
“在下临州吴家吴十二娘,吴南枝,携拜匣前来求见周府郎主夫人并大郎君周……”
哐当!
手中拜匣被府门里突然横出的一根重棍打落,匣内的拜见礼滚落在地,吴南枝眼睁睁看着那一盒雪芽茶和一只银钏咚咚咚滚下。
“几位哥儿,烦请……咳!”
她脸色未变,依旧温和有礼地上前拜托府内家丁传话,才开口,冷不防又几根重棍打出来,将她重重搡倒,玉带缠起的发髻瞬间松散,腰间褡裢里洒落出一纸鎏金婚书。
“十二娘!”
身后的奴婢珠玉惊呼一声,快步赶上来,阶下的陈嬷嬷也走上来,手忙脚乱地上收拾起散落的东西。
吴南枝摔坐在地上,额前散下发丝,眼见着是狼狈不堪。
珠玉冲上前来,紧张地问道:“十二娘,疼不疼?”
十二娘在家里娇生惯养十七年,哪里遭得住这一下重棍?珠玉心疼得都快哭出声来。
府门只开了两掌宽,里头的一众家丁恶狠狠地望向吴南枝,朝门外啐她:
“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竟敢称自己是周大郎君未婚妻?也不看你配不配!”
“都说了郎主夫人不在!再敢来周府闹事,要你好死!”
“扯出一张破婚书就想来攀附三司使周府,也不瞧瞧那破落样儿,讨饭也不寻个好由头!晦气!”
砰!
周府大门彻底关上,震得吴南枝耳朵嗡嗡作响。
吴南枝拳头紧握,扶住珠玉的双手,缓缓起身。
遥想当年,周洛衡这厮每天都跟在她后边,张口闭口就是南枝妹妹地献殷勤,如今她来了,却是府门紧闭,多日不肯开来见她一眼。
十四年前,周洛衡父亲即周家郎主周明德被流贬至临州任司马郎,无权无势,更无半钱俸料,只能住在城外破庙里,后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净。
周府全家几乎要饿死,甚至到了卖妻卖儿的地步,时任临州刺史的父亲吴远闻之,于心不忍,便出资相救。
父亲吴远为人实诚憨厚,平日里乐善好施,见同僚落难,更是倾力相助,不仅辟出一处自家田宅给周家常住,还聘请周明德为吴家私塾的先生,每月束脩以外,另外多给些笔墨钱,以供其抚养年幼的儿子,赡养年迈的老母亲。
如此整整十年,周明德在吴家相助下,活着熬到复用回京之日。
临行前,周明德拉着他的儿子周洛衡,恳求父亲吴远与之结下儿女亲家,并誓约:“周府三代,无论生死,皆为吴家所驱,吴氏有命,无所不从,周洛衡此生不得纳妾置外室,誓无异生之子女,两人所生长子长女皆冠吴姓,以彰吴家恩德,如有违誓,周家断绝无所继。”
誓约红底金字,郑重其事地写在婚约之上,父亲吴远慎重思虑后,点头答应。
四年来,两家虽分隔两地但书信未断,往来频繁,吴远还以嫁妆的名义,陆续给长安的周府送去若干奴仆车马,另有大量金银器皿与珠宝首饰等物。
今年五月初五时,江南道上下十几个州县遭受洪灾,临州也在其中。
身为临州刺史的吴远因治水不利、官商勾结等罪名,被圣上降罪,罚没家产,发配至三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吴家族内的叔伯姑婶也陆续获罪。
因今年南枝十七,正是婚书上所载的成婚年龄,所以在年初时,吴家在临州,周家在长安,各自拿着婚书在官府处过了明契。
依本朝律例,过了明契后,吴南枝算作出嫁女,不必随父亲等发配千里,只需尽快北上长安,与周府大郎周洛衡完婚。
婢女珠玉和陈嬷嬷均算是南枝的嫁妆,是以随她一起北上长安。
入了长安城当日,还未下榻客舍,南枝就先使几个跑腿小厮往周府递送拜匣。
从临州启程之前,她已向周府送了几封书信,不见有回信,南枝只当是自己在路上,居所不定才没收着。
南枝一到长安,便亲自携描金退光拜帖匣往周府去敲门,每次都是闭门不应,狼狈而归,这次更是棍棒相加。
她双眸盯住周府紧闭的大门,不顾珠玉阻拦,直接上前两步,脚下抬起,往门上狠狠踹了两脚。
砰砰!
惊得里头的家丁一激灵,贴在门缝里往外觑看。
“攀附三司使?周明德当年在我爹跟前低三下四求收留的时候,你们这群狗腿子还在狗肚子里没生出来呢。”
府门外,吴南枝眉梢高挑,适才委屈可怜与温和有礼全然不见踪影,冲周府道:“去问问你们郎主周明德,当初在临州破庙里瑟瑟发抖,衣不果腹时,是谁给他一口饭吃?”
她字字清晰,顿挫诛心,听得人心里犯怵,里头的家丁隔着门喊道:“你再胡乱嚷嚷!就别怪哥几个手上的棍子不长眼!”
一旁珠玉踮起脚,替她整理发髻间的玉色发带,与她道:“十二娘,别和这群狗腿子置气,他们和姓周的一家子一样,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王八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低头瞥见南枝蹙金绣云鞋面脏了,忙蹲下将鞋面擦拭干净,这是十二娘仅留的一双看得过去的鞋了。
陈嬷嬷将拜匣与婚书收拾好,捧在手里,望向南枝讨示下。
南枝骂完,侧过脸问珠玉:“今日是第几天了?”
珠玉回道:“八月初八至今,已经有六天了,周府里不是外出办差,就是上山礼佛,不知道哪里的佛要拜这么多天?”
周府闭门不应,无非因为父亲吴远获罪,他们不愿与吴家有牵扯,想借此逼迫南枝退婚。
据本朝《户婚律》中有‘诸男女婚嫁,已报婚书及有私约,不得悔,而辄悔者,杖六十,婚仍如约。’
婚书过了明契,除非男女双方再签义绝契约,或是一方身死,此婚书方可作废,只要南枝不同意,周府便无法悔婚。
退婚?做梦!她就是爬也要爬进周府,与周洛衡那厮完婚。
阴沉沉的天际上,意料之中地落下几滴雨,南枝道:“落雨了,我们先回去!”
她提起曳地裙边,脚下云鞋款促襦裙,利落地走下阶去,珠玉和嬷嬷快步跟上她。
主仆三人回到落榻的紫云客店,刚进门里,侧厅矮柜后面的店伙计便冲她道:“哟,临州小娘子回来了?且留步。”
他绕出来矮柜,身着短褐,脚穿麻鞋,手持店簿走至吴南枝跟前,翻了几页说道:“临州吴家吴十二娘南枝,八月初八到店,上房一间,住了一日,后挪至中上房,住有一日,中下房住了四日,已垫付房钱十两,余三两七分。”
他念完账目,躬身眯眼笑问吴南枝:“不知小娘子还需再住几日?这房钱……”
南枝在门口掸去身上的雨水,没回店伙计的话。
珠玉先上前,道:“三两七分至少能住两日,为何现在就开始催促?还需住几日先不说,你那房里的油灯,烟大呛人,同你们说了几次,现在还没换新的上来,催房钱倒是赶早着催。”
店伙计直起身,觑看三人,嘲讽道:“油灯要好的,住上房就是了,鎏金铜灯、青瓷唾壶,保准让小娘子满意。”
珠玉被他这副嘴脸气到:“你那贼眼睛往哪儿看呢!上房是人住的,中下房就不是人住的了?那油灯分明是你们自己不舍得换新油。”
店伙计眯眼笑道:“那油灯能点亮不就成了?觉得烟大就别点。”
“珠玉,罢了。”吴南枝上前,吩咐嬷嬷道:“从匣子里取那只银钏交与店伙计,抵几日房钱。”
仕宦门第之间登门拜见,都得奉上拜帖与薄礼才算周全,里头的一盒雪芽茶和一只银钏已经是微薄得不能再微薄的拜见礼。
珠玉忙道:“十二娘,这可是给周府的拜见礼,有礼他们都不肯见,若是没礼,他们更有借口不开门了,奴婢那还有几件短袄外衫,要不拿出去当掉,也能抵几个钱。”
吴南枝道:“这都快入秋了,长安比临州更冷,你今日抵了短袄,明日就要冻死,烧埋尸体也是要花钱的。”
珠玉听罢,没再言语。
嬷嬷打开匣子,取出银钏,望向南枝向她确认。
南枝点头,并命嬷嬷跟着店伙计到后面称量成色,自己先上楼去。
珠玉也跟着上去,打开门上鱼锁,因屋内朝向不好,外头下雨更是昏暗,进去只能先将油灯点上,屋里才亮堂些。
油灯散出呛人的灰烟,南枝眉间紧蹙,环顾屋内,令她皱眉的还有吱呀作响的床榻,床上扁塌不成形状的方枕,另有那床表面粗糙的被褥。
珠玉走到南枝跟前,伺候她更衣,又将那蹙金绣云鞋脱下,换上软底趿鞋,见南枝用手捂着肚子,便知今日那重棍伤到了她。
珠玉将南枝扶起至床边,扯过上面的方枕给她靠着,道:“十二娘先歇下,我到外头给你请大夫来。”
一听请大夫,南枝蛾眉紧蹙,摇头如拨浪鼓:“不要不要,那些大夫一来,轻则开一剂苦药,重则还会施针,我才不吃那苦头,你买些跌打损伤的膏药来,我抹一些就好。”
后腰被那方枕硌得人难受,她随手丢开。
珠玉又拉过被褥给她盖住,劝道:“十二娘,别任性,大夫肯定是要看的。”
吴南枝扭头向里,伏在床上,轻哼道:“没钱,不请。”
顺势将那被褥掀开,撩在一旁。
十二娘在家中就是这等脾气,半点疼痛都忍不住,以往请大夫看诊,总要哄劝半日。
珠玉道:“这钱俭省不得,十二娘,你好生歇着。”
话毕,珠玉从箱笼底层掏出备用的一百两银子,从临州到长安,路程遥远,这一百两是以备不时之需,轻易不能动。
她左思右想,还是放下这一百两银子,打开自己的毡包,将里头几件上好的短袄取出来,趁南枝不注意,悄悄拿到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