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甫一跨过门栏,里头就传来赵老太尖锐的嗓音。
“洗个衣裳要那么久了?怕不是跑哪躲懒了!”
虞卿提着竹篓,就与捋着袖子大步往外头走的赵老太撞了个正着。
赵老太蹙眉一顿,狭长的双眼从上到下扫将她扫了个遍。忽的往前跨了一步,手里的湿衣篓子就遭她夺了去。
料想她又想挑刺,于小狗可不比虞卿,她敷衍,但他可认真的反复洗了的,自然也没叫老太婆挑出错处来。只见赵老太眉头一挑,“洗干净还不去晾起!非要踢一脚动一动?”
她弯起唇角假笑:“我看奶奶您抢过去,还以为您要干呢。”
“活干不好,倒学会顶嘴了!”
说罢,赵老太不由分说抬腿朝着虞卿就要踹,怎料她反将腰身一扭,从门廊侧边飞速溜走。
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做鬼脸挑衅:“哎,踢不着~”
赵老太踢了个空,落脚时没能站稳,一只脚踏空踩在了台阶下方的小天井。这天井并无铺设砖石,经年落雨积水上头布着大片湿滑的青苔,赵老太当场来了个下腰,险些腰都扭了。
虞卿不住的想笑。
后头还不断飘来赵老太拔高的叫骂声。
待到虞山树归家。
堂屋里头便又絮絮叨叨响起赵老太告状的声音。
“我说不要你不听,说送人养又不愿意,你瞅瞅,生个赔钱货,一天到晚净晓得躲懒,说她几句就晓得顶嘴。”
“想着叫她长点记性,嘿,她还敢躲!我都一把年纪啊……一身老骨头哟,都差点遭这赔钱丫头弄散架喽!”
刘氏几度欲言皆被喝止。
“晓得了。”而后是虞山树的说话声。
赵老太:“家嫂,不是我说你,丫头就不能惯,就该打!”
虞卿:“……”
神经。
虞山树没有说话,唯独有碗筷重重拍在桌面的动静,旋即,她听见屋内桌椅碰撞的声音。
癫爹又来喽。
是以她先一步鞋底抹油地从灶屋后溜了出去。
待到亥时后方轻悄悄地从后门回来。
赵老太早睡下了。
她越过门槛走入堂屋,最后停在残旧的木门前。振雷般的鼾声隔着门扉钻进她耳里,虞卿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后,推门进屋。
昏暗之中,小窗渗入的微光隐隐勾勒出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轮廓。床铺睡两人本就拥挤,她一人,便占了床铺三分之二的位置。
虞卿爬到里侧艰难躺下,终了,她无力地阖上双眼。心里头想着于文翡今朝说的法子,一想到等会儿要做甚她就想笑。
她暗暗活动着筋骨,让四肢尽可能的舒展。
赵老太的腿脚再一次如山石般压落,虞卿一把给推了回去。
这天本就愈来愈热,这般挤着半点也不好受。
她兀的再度猛吸一口气,双臂双腿猛然往外侧伸展,呈现“大”字型,愣是把赵老太挤回了属于她的那一半位置。
连鼾声亦随之停滞。只是很短暂的光景,紧接着行雷般的呼噜声便铺天盖地的砸落,将她裹挟。手足亦如藤蔓般再次攀缠至她的躯干,树皮般的老腿压在她的腹部。而后是手臂,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肌理松弛黏腻的触感。
沉甸甸的,压得她要喘不过气。
虞卿阖着双目,同时于心间默数三个数。
三、二、一!
旋即,她猝然把双臂一展,两条腿使劲一蹬,使尽浑身解数往外一推,熟睡的赵老太骤时遭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掀翻过去,一个趔趄险些从床上滚下去。觉也因此醒了大半,迷迷糊糊地“唔”了声,嘴里含糊地嘟囔着:“睡个觉都不安生……皮痒了是不是……”
她半梦半醒间又习惯性地侧卧舒展手脚,未料是在她手脚刚搭上去的一瞬,虞卿猛地翻身,胳膊肘‘不当心’地朝后一个肘击。
那一击结结实实地砸在赵老太肚腹,“哎哟喂!”惊呼了声,这下彻底清醒了。
她腾地支起身坐起,怒气冲冲地伸手去摇虞卿:“小贱蹄子!起来!”
却见口中的‘小贱蹄子’紧闭双目,呼吸均匀绵长,仿佛睡死般一动不动。赵老太不信邪,复又抓着她的上臂使劲推搡:“死丫头,还装睡!起来!”
依是没有半点反应。
赵老太心里头也犯嘀咕,皱着眉头张口就要骂。
乍然间,躺在里侧的女孩遽然撑开了眼,却是死鱼一般的空洞,静静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碎花的床帐。
“还装蒜?你爹一天不打你就皮痒是不?!”
幽暗间,那双乌黑的眼瞳折射着外头渗入的微弱的光,咕噜噜地转向赵老太,落至她脸庞。涣散不聚焦的一双眼,直勾勾的钉在她脸上,仿佛是在透过她看着甚物。
紧接着,虞卿缓缓裂开了唇角,露出里头一排洁白的齿。
赵老太身躯往后一仰险些从床上栽倒,她捧着心口要叫骂,里头又漫出了一道古怪的笑声。
“桀桀桀……”
低沉而诡异的笑,似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幽幽地启口:“你去别处睡吧,人太多,睡不下……”
什么玩意儿……
不知是热的还是遭那一下唬的,赵老太前额冒了层虚汗,她有些发怵,却还是说服自己……
是这贱丫头装神弄鬼……思及此,她硬着头皮骂道:“大半夜的神神叨叨啥!”
那双空洞的眼还是定定地凝视着她,不。
准确的说,是背后。
“跟……跟你说话听不见?装上哑巴了又?”
“我就在这,位置不够,你去别处吧……”没有回应她,还是那幽幽的语调,慢吞吞自顾自的话。
倏忽,赵老太觉背后竟真的渗起一阵寒意。
“你……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虞卿不答,只是僵直地缓缓抬起了手臂,食指指向赵老太后方。
——房中低矮的,四四方方的直棂窗。
云层遮蔽了月华,连余下的半点微光都遭幽暗吞没了。
只有窗棂外的树木轻叩着窗框。
赵老太头皮一阵发麻,僵硬地扭过脖子。
可身后空荡荡的,甚都没有。亦是此时,床铺里侧再次传来一串“桀桀桀”的低笑,“等她走了……你上来……”
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适时飘来不明生物“呜呜”凄厉的鸣叫。
而后是冲破房梁的一声:“嗷!”
赵老太连滚带爬地翻下床去,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便拉开门“歘”地冲出了屋子。
“老天啊,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别搞我啊!”
独剩她叫囔时的余音弥留在房中。
终于安逸了。
然这一觉虞卿睡得并没有多安稳。古代没有风扇等产物,是以她睡得并不踏实,在半梦半醒与熟睡间周旋。
至天方蒙蒙亮时,方遭堂屋外的喧嚣声闹醒。
有清脆的叮铃声飘进来,愈来愈近。虞卿听见了,可这些日子的疲惫叫她困乏得撑不开眼,褥子蒙过头要接着睡。
“叮铃铃”的响声蔓延至卧房里,与之一并响起的,还有并不齐整的两道脚步声。她才掀开褥子,眼皮掀起一条缝,“噗”一声,微凉的液体就均匀的喷洒在她脸颊。
虞卿:“?”
床铺前立着一青色长衫约莫五十来岁的妇人。
再往旁些,赵老太正扒着门框往屋子探头,大抵是整夜未入眠,此时她眼下两团乌青,活似真遭精怪吸干了精气。
青衫妇人估摸是赵老太请来的神婆,只见她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摇着铜铃在屋里打转,嘴里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何方邪祟快显形!”
神婆猛然瞪圆眼眸,倏地自怀里掏出个葫芦,旋即仰头猛灌一口黄酒,“噗”地一口尽数喷在了虞卿脸上。
“你是疯……”
“嚯!”
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兀的一声,沾了水的柚子叶倏地拍在了她的脑壳。
酒水混着茶水劈头盖脸地浇了她满头。
神婆手里的铜铃摇得叮当响,绕着虞卿又唱又跳,嘴里念念叨叨着“邪祟”“急急超生”等字眼。
沾着香灰水的柚子叶簌簌往她脑门上拍。
虞卿傻眼了。
神婆与赵老太只当是脏东西离体时还未回魂的呆滞,“老身已作法把压床鬼驱走了,往后断不敢再来造次。”
闻言,赵老太抚着心口松了口气,方抬脚进屋,“多谢仙姐多谢仙姐……”
“昨夜里笑得可渗人。”
“这被脏东西上身的人呐,笑得……”
“桀桀桀~是这样吗……?”
赵老太忙忙点头:“对对,就是这个笑声。”
神婆愣住了,赵老太也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脖子循声望去。
还未瞧个真切,突然,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攀上神婆的袖摆,同样苍白的脸徐徐仰起,圆溜溜的眼瞳黑漆漆的,却亮的惊人。
她咧起了唇角,露出里头的白牙,“好冷……他们走了……我好冷……下来陪我吧……”
“我#@……!”神婆嘴里吐出了句含糊不清的脏话,神情瞬间肃穆了起来。
在虞卿以为她真有两下子时,手头的铜铃和柚子叶尽数落地一阵叮铃当啷,这青衫妇人转身撞开赵老太就撒丫子往外跑,接着,身后还追着个赵老太。
“有事找你奶啊!不要找我!我和你无冤无仇别找我啊啊啊!”
“仙姐!你不是说驱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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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是恁蝶为你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