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锈的铜锁传来沉闷的响声,人声渐近。
“秦先生,您请。”
后面一道人声淡淡的,却很清晰:
“请。”
阮玉想起刮过窗户时,冷冷的霜风。
大门处走进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身后有人为他撑着伞。黑伞的遮挡下,只露出一截冷白锋利的下颌。
冷风骤然变大,吹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哭声。雨的密度变小,但是每一个雨滴砸在伞上都能发出砰一声响,砸得人心惊胆战。
砸得鬼也心惊胆战。
阮玉站在屋顶上,双手死死扒拉着柱子。身边的小纸人用尽全力也挪动不了半分。
“阿玉!你可是鬼啊!”
怎么会有鬼被人类吓成这样的啊!
阮玉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见过人类了,现在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要来交易他的宅院,简直不能再惊悚。
阮玉本来想拿出一个厉鬼的气势,好好吓一吓人类的。
但临到头,看着一团团热得像火的人进入宅子,阮玉整个鬼都自闭了。
没有人教过他怎么欺负人类。
庭院中,那位秦先生接过伞,微微抬起来一角,又放下。
阮玉总觉得他似乎瞥了自己一眼。
小纸人发现,自己怎么拉也拉不动的人默默放开了柱子。
阮玉蹲下来,小小声地对它说:
“他,好好看喔。”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看脸吗!
小纸人震声道:
“再怎么好看,也是抢走你房子的大坏蛋!”
更何况,小纸人看了看阮玉的脸蛋——这家伙真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吗?
即使现在因为长久缺乏供奉,脸色白到几乎透明,也透着股森森的艳丽,活像吸人精气的艳鬼。
虽然隔得很远,但鬼魂的视野很清楚,他看见秦抿洲对着其他人微微颔首,从保镖的手中接过伞,独自走进了最昏暗的祠堂之中。
自从成为鬼魂,阮玉的记忆力就逐渐衰退,生前的种种更是尽数忘得干净。
但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比如这间宅子只有阮家人能进,祠堂只有阮家的家主可以进来供奉。
几百年来,经常有刚去世的老头跟阮玉唠嗑,但随后不久都去转世了。
阮玉其实有点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老宅了。
……为什么呢?
直到现在,秦抿洲在阮玉的面前走进了祠堂,点燃了香烛。
祠堂内部昏暗一片,火光却极为活泼顽强,跳跃着迟迟不肯熄灭。
照在秦抿洲的脸上,明暗之间有种奇异的肃穆感。
还烧了别的东西,阮玉看不懂那些是什么,只觉得花花绿绿的真好看,这个人真有钱。因为阮家人从来只会给他一点点东西,让他好饿。
特别是最近几年阮家人忙着争权,家主没选出来,祠堂自然没人进,阮玉已经饿了好几个月了!
而那股被阮玉强行压下的饥饿感,被勾了起来。
好香……
饿了几个月,吸引力最大的还是那一捆香。
阮玉终于吃到了一口饭。
虽然似乎有人告诉过他,别人给的香不能吃,因为他是阮家的鬼。
现在,以上的告诫突兀地出现在阮玉的脑海中,就好像有人反复对他强调过。
呸。
阮玉有些闷闷不乐地把那些声音胡乱抛开。
老宅都被卖给了陌生人,好几个月没有人管他,他这只鬼吃点别人的东西怎么了?
这些天饿到头脑发昏,阮玉吃着吃着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秦抿洲微微垂眸,看着缥缈的烟。
冷静克制的人、被饥饿**控制的鬼魂,分明同处一室,却又界限分明。
秦抿洲算不上纯正的人类,他虽然是秦家家主,但与冥界的鬼官多有交往。秦抿洲极度的克制与冷静,对昏昏然的阴魂难以升起什么好感。
但鬼和鬼的区别,竟比人与人更大。
界限被骤然打破,男人微微睁大了眼。
——阮玉循着香味,舔了舔他的指尖。
那上面还残留着香火味。
从来没有人……这样近。
阴司的人脑子不比人类,凡间的亲眷又对他敬惧交加,加上秦抿洲身上人鬼尽怕的阴煞气,从来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小时候,秦抿洲的表弟喂养过一只流浪猫,当小秦抿洲一靠近时,便猛地蹿了回去,再也没有出现过。表弟哭闹了好几个月,秦抿洲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要去喂猫。
眼下虽然不合时宜,但秦抿洲却有一种,原来是这种感觉的想法。
阮玉只是单纯地被饥饿驱使,连秦抿洲手上的残渣也不愿意放过。
他嚼了嚼。
又嚼了嚼。
……挺、挺好吃的?
如果说香火是大米饭,男人身上那一点阴煞气就像是小辣椒。
蛮带感的。
阮玉没有属于人类的羞耻感,觉得好吃就想一直吃,那根冷白清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在少年的唇间,向下压了压。
阮玉顺势想吃一口,可男人刚好将手从案桌上收了回来,揣进衣兜。
阮玉狐疑:?
他踮起脚,靠近得仿佛能感受到男人鼻尖呼出的气息。
秦抿洲实在太过平静,仿佛永远不会有波动。
真的看不见自己吗?
阮玉仰着头,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口气。
轻缓的冷风一吹,男人半阖上了眼,又睁开。
睫毛垂下又抬起,露出墨玉一般的眼珠,似乎在看眼前,又似乎是在看眼前的阮玉。
阮玉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怂。
就好像这个人有什么让鬼害怕的特质似的。
借着祠堂明灭的烛火,阮玉看清了男人面孔的每一寸。
虽然气质威严又冷漠,让人本能地忽略他的长相,但秦抿洲的五官其实非常精致,即使在破旧阴森的祠堂内,也有种高贵感。
阮玉刚才觉得很好吃的,是人类身上浓重的阴煞之气,甚至比自己这个厉鬼还要夸张。
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意外随时发生,性命岌岌可危。
人类都很脆皮,这个人看起来命不久矣。
阮玉尚未作出反应,就感觉肩膀一重。
薄薄的纸人从供台上一跃,飞到了阮玉肩膀上。
小纸人说道:“他快要死了,到时候阿玉就可以把他抢过来当鬼相公了!”
“为什么要抢啊?”
阮玉呆呆地问。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也不像土匪啊?
小纸人痛心疾首道:
“你穷穷的!”
阮玉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很久没有金钱的概念了。
小纸人伸出一截小纸片,指着秦抿洲道:
“白富美死掉了就会变成白富美鬼的——”
第一次听说白富美概念的阮玉,觉得形容秦抿洲那是相当的贴切!
但是阮玉不喜欢抢人,他贫瘠的道德观念还残留着为人的底线。
阮玉神色严肃道:
“我要赚大钱!让相公吃香的喝辣的!”
听完全程的“白富美”没忍住,扬了扬眉。
在阮玉观察的同时,秦抿洲也在注释着阮玉。
或者说,从一开始,这只身边呼呼吹阴风的少年鬼魂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阴官的身份,有许多事务难以处理。
就像这栋有着古老禁制的宅院,如果冥府的人强行进入,古老的禁制就会崩溃,弱小的鬼魂也会溃散。
方法虽然可行,但过于粗鲁。
人类的身份却能直接踏进宅院,可以避免伤及无辜。
缥缈的是,有个算命鬼说他前缘正在此处,几十个阴官就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用充满希冀的语气说道:
“您!去吧!”
连晚上做梦,都有个小鬼跑过来叫道:
“您!去吧!”
简直不堪其扰。
……就当给他们放个假了。
从回忆中脱离,秦抿洲捏了捏眉心。
高危厉鬼没看见,只有一只胆小的笨鬼。
少年鬼魂进食后,原本被黑雾模糊了的脸正一点点清晰……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您——?”
阮玉被这声音一吓,整个消失掉了。
秦抿洲只捕捉到少年尖尖的、白白的下颌。艳色一晃而过。
森森的鬼气下,衬得有几分艳。
秦抿洲感到自己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两下。
似乎是被破旧阴森的老宅院里,竟然藏着漂亮的珍宝的反差,勾起了这具商人身体本能的兴奋。
又似乎是因为别的。
这一点颤动,对于冷静克制的秦抿洲来说,堪称新奇。
门槛外,阮家小辈阮程看见秦抿洲在祠堂里,身边还有燃尽的香,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但很快,他挂上了笑容,
“秦先生太多礼了,真是让小辈羞愧难当。”
阮程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毕竟秦抿洲也只比他大了四五岁,却已经是有名的年轻富商了,而自己还是个少爷。
阮家这些年不景气,他还能恭恭敬敬地叫人先生。
男人一边燃香,一边对秦抿洲解释道:
“此处是我家先人居所,太爷说了,无论如何都要请他老人家回去。”
阮程头一回做这种事,料想秦抿洲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肯定看不懂玄学。
加上自己一见到秦抿洲就怂,因此也就没把人赶出去。
插好香后,阮程打开花纹繁复的锦囊,嘴里念念有词。
那锦囊并不大,圆鼓鼓的。其上覆满了看不懂的花纹,密密麻麻的。里面已经按照太爷爷的吩咐,装了点老宅的土。
红、黄二色,和扭曲的黑色符文凝成一块,显得分外不祥。
阮程扯开口子,将烧过的香灰也装进去,顺带把秦抿洲烧的那部分也一起塞进去了,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请“仙”。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外面的风刮得越发紧了,在阴雨天显得分外的恐怖。
伴随着低语声,强大的吸力从锦囊中传来。
在人类肉眼不可见的地方,锦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狂风裹挟着阴气向内灌入,连纸人也被刮得哗哗作响。
阮玉受到吸力的影响最大,此刻像一只八爪鱼似的,死死地攀着秦抿洲的身体。
连手带脚地捆在秦抿洲身上,把人缠得死紧。
原本进食后的鬼魂已经逐渐凝实,现在又变成白到透明的颜色。
一字一顿地蹦出了自己对阮家人的评价:
“好、抠……”
风力趋紧,阮玉赶紧把自己的脑袋往秦抿洲的心口埋,一点也不松手。
阮程掐着高人所告诫的时间,准点收好了锦囊,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不安。
没想到被饿了好几个月的鬼魂,竟然一点乱也没作?
他自己又没有看见鬼魂的能力,因此就算心下再不安,也只好作罢。
阮程看了眼秦抿洲,眼里的神色算不上是友好。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还不能失了礼数。
别的不说,秦抿洲看人真是比鬼还冷,谁也不敢跟他待久了。特别是这种阴森森的祠堂,总感觉秦抿洲下一秒就要变成吃人的鬼了!
打了个冷颤,自觉已经完成了使命,阮程匆匆离开了。
阮玉一直把脸埋在秦抿洲心口,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又被一声清脆的响声吓了一跳。
男人屈指,白净突出的骨节敲在乌木案桌上,又发出一声响。
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
“我们谈谈?”
阮玉傻了。
阮玉的头还埋在秦抿洲身上,闻言微微向左看了看。
肩上原本趴着的小纸人早已不知所踪。
猫儿似的的眼睛微微睁大:!
从秦抿洲的视角 来看,那颗毛茸茸的头在自己心口蹭了蹭,停住了,很安详。
“别装死。”
阮玉小声逼逼:
“我没装。”他死得透透的。
秦抿洲顿了顿,没想到这鬼怂是怂,脑子还不算笨。
看起来还挺委屈?
呜呜呜存稿就是无限纠结的过程,还是果断开文吧!
是可爱的笨蛋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陌生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