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当时的猜想并没有错。凉亭初遇的中年男人确实是他的父亲,同时又是他的叔叔——这样奇怪的辈分只会在皇家出现。刚认识的时候忘记问他的名字,那之后也再没有机会问了。于是我只晓得那位少年的名号叫怀远王,而真正的名字无从知晓。

而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这么说来我和怀远王有着同样的父亲,这让我和他成为了兄妹。而这也是皇帝的旨意。

因为我出身贫寒,父母双亡,这样的身份进宫哪怕做最下等的杂役也是不可能的。而那天相识于怀远王府,皇帝顺水推舟,把我强行称作怀远王的义妹,这样我的身份也就配得上进宫了。

从头到尾没人考虑过我的意愿,连我自己也不曾有过愿意或者不愿意的想法。在贵人府里当丫鬟和进宫里当丫鬟,那自然是进宫里的好,不是吗?进宫以后学习礼法时我读到一句话:“鸟择良木而栖”。这大概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如鸟儿一般乘着风儿往高处飞翔,未曾多想我抛下了什么,我即将面对什么,未曾留恋对怀远王产生的那持续了半柱香的甜美错觉。

除了身份以外,皇帝命人私下给姨母一家赐了田地,妹妹也不用挨饿受冻;还赐予了我新的名字——李婉瑶,尽管我本不姓李,也不知“婉瑶”二字如何写。

但皇帝一句话,从今往后我便是李婉瑶了。

皇宫和王府差不太多,高楼、亭台和长满花儿的池塘,只是大了一些。个中区别则是我生活了一段时间才品出来的:宫门只对臣子敞开,节日也不会对百姓开放;来往的都是奴婢听差,虽然明面上主子很多,但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

我搬进了皇宫最西边的静晖宫的侧屋,一起的还有两个年纪同我相仿的宫女,但她们不能直呼我的名字,只能管我叫主子。我倒不在意这些,毕竟我也没有适应我的新名字。

宫里的其他女人对我的到来充满了疑惑,尤其是静晖宫的正殿王昭仪。

她和我娘亲死去的时候差不多大,也和我姨母差不多大。我对这种年纪的女人总是充满了依恋和恐惧。每次我出现,她总是会眯起她漂亮的大眼睛来打量我,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不忍睁开眼去瞧。

但她又时常来我屋里转悠,监督我的学习和日常的行为举止。这并不是对我的关心,而是她打发无聊时光的手段。

她甚至把我拉到镜子前坐下,她站在我背后,双手擒住我的肩膀,看看我,又看看她自己,喃喃自语:“这眉眼目无神采……肌肤也晦而不润……我眼底的这些纹路,不过细若游丝,当真有这么大差别?”

如坐针毡的我,不敢遇上镜子里她疯狂的眼神,只能看着镜中的自己和站在角落的我的婢女——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双嘴唇,只是大小形状和摆放的位置有毫厘的差别,为何她们能自由地站在角落,而我要被按在这椅子里被王昭仪测量?

尽管要忍受王昭仪的刁难,但这一个月我过的非常满足。她再如何讨厌我,似乎也想不到去克扣我的一日三餐,让我饿肚子,这让我觉得她其实是善良的。我有吃不完的米饭和三四个小菜;三四天就能全身沐浴一番;当然,甚至还有婢女替我做那些我做惯了的杂事。怀远王赠我的暖炉被我藏在了衣箱最底下。我双手的冻疮也在炉火日日夜夜的照拂下很快的消了下去,再用铅粉一遮,也看不大出来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宫中的生活都要比在姨母家好千倍、百倍。纵使我当时能进王府做奴婢,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这一个月我靠读《女史》、《女诫》、《女德》来识字、靠抄写练写字,除了这些肤浅的作用,它们还教会我摆正自己在世界里的位置。原先我懵懂得认为我同世界万物并没有区别,就如浮萍般随水波漂摇;原先我不理解为什么姨母在我和妹妹面前展现出绝对的权威,而在姨夫面前又表现出软弱和服从。除了读书之外,还要学□□的偏好和习惯,不包括他的学识和建树,而净是生活上的细枝末节,比如爱吃的小食、爱听的乐曲、爱闻的香。尽管我只见过这个男人一面,他却成了我在这世界上最了解的人。

就在我逐渐适应宫廷生活的时候,我第二次见到了皇帝。初二傍晚,一位女官突然急匆匆地来到我屋前,把我从书桌前拖去沐浴。我以为总算能好好偷懒一番,没想到沐浴也是学习的过程。只见她拿出了一卷画,在**的我面前举着,我有点看不清画上的小人在做什么,于是撑着浴桶边缘站起来去看。画中的小人都衣衫不整,却又毫不羞赧,举止亲昵而诡异。我大概猜出她是让我模仿画中人的动作。

女官板着脸,一边展示一边向我讲解,内容难以启齿,但她的神情和在讲《女德》时并无二致,我实在是佩服的不得了。于是我也尽量压抑不安和羞耻,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而她对我的态度似乎很满意,对我也温和了许多。在一轮新月之下,她领着我穿过长长的宫闱。我的脑子里全是方才学习过的画面,很快便忘了来时的路是怎么走的。她还一边不停地给我灌输新的知识,弄得我头昏脑胀,面红耳赤,不停地咽着口水。

“待会儿还会有他人同你一起,你不必过于紧张。”女官劝慰道。

“好的。”我强装镇定。

一路上都是极安静的,除了我们的脚步声、衣服的摩擦声和偶尔的几声鸟叫,再听不见其他。我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忽而听见金属相撞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两边各立一排披甲侍卫,身上的甲片随着他们身体轻微的摇摆而撞出沉闷的声响。

侍卫列队的尽头,是一幢极豪华的宫殿。我不知如何形容,总之比怀远王府那幢楼还要豪华百倍、千倍。那扇门比姨母家门前的道路还宽,门内的灯比十五的圆月还要明亮。

女官在门口站定,并不进去,而是用催促的眼光逼我独自入殿。

我跨过有我小腿一半高的门槛,又由内监引至里屋。

殿内的灯光不如室外看起来那般明亮刺眼,我甚至觉得有些昏暗。在恍惚间我已经跪在了塌前。

“起来吧。”男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随即旁边的内监退了出去。

我站起身,想要抬头打量他,但学过的礼教告诉我不能。于是我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抵抗我好奇的冲动。

“过来吧,坐下。”

我不得不抬头去看他。此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屋内摇曳的光线。他通身白色亵衣,庞大的身躯在榻边摊开,脸上挂着和初见时试图安慰我的微笑,但依然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于是我乖乖地服从命令,在他手边坐下,急切地期待“其他人”的到来,好分担我的不安。

他呵呵笑了几声,侧身撩起我鬓角的碎发,我低着头,我恨我的余光不能如同老鼠一般闪躲进洞穴里。可还不够,他又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使我不得不迎面贴上了他的大脸。

他的肥硕的鼻子泛着油光,眼睛里也渗出烛火反射的红光,他浓重的呼吸声中夹杂着鼻腔异物发出的滋滋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这张脸和它的吐息在我面前无限地贴近、放大,直到永远地融进了未来我每一天的梦里。

我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因为身体中央的酸痛,待我慢慢挪回静晖宫时天边已经有蒙蒙亮光在试探着要掀开黑幕。好不容易能一个人呆着,我又一个人在床上呆坐了不知道多久,最后撑不住了,才勉强和衣而卧。

第二天,我直睡到未时才醒。若不是王昭仪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可能会睡到天黑去。

我勉强地睁开眼,头晕脑胀。王昭仪的脸重叠着出现在我眼前,她的柳叶眉因愤怒而糊在一起。

“好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睡到这天光大亮像什么样子。承圣恩才头一回,就敢不来给我问安了。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她越说越气,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

她抓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床上拽下来。

我没有挣扎,滚下床,身上还穿着昨日女官亲手给我穿上的蓝色襦裙。

我不理解为何,但我的这身打扮似乎对她产生了奇异的影响。她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踌躇了一会又跺着脚走了。

第二天,没等我去问候王昭仪,她便又自己来了。我以为免不了又要挨一顿训斥,没想到这次她温和了许多。

她又回到平常那忧郁的模样,急切地问:“听说你单独侍寝了?”

“是。”

她用狐疑地眼神盯着我,把手送到嘴边啃咬起她的指关节,兀自琢磨着。我站在她面前,低着头,我的余光又自作主张地捕捉着:她把我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像是恨不得要把我的衣服剥光。

我的余光同她的目光对峙了好一会儿,最终她默默地起身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余光获得了胜利。

我后来才知道,她为何对我如此愤恨。

原来皇帝向来是召多名后妃一同侍寝的,按照品阶,顺着月亮的阴晴圆缺按部就班地进行。那天我的的单独侍寝对于后宫的其他人来说,就像竹篾扎进了手心里——虽然微不足道,但让人难以忍受。我很想同王昭仪解释,把那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告诉她那并不是皇帝对我的特别优待,或是任何意义上的恩宠。若能将那天的我和任何人调换——不,我甚至不想任何人经历那些。

我几番差点忍不住说出口,但终究是忍住了。因为这几个月来,我窥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努力地模仿。宫里人对上是不多说话的,比如我的婢女互相间聊得亲昵,但对我是不说话的;王昭仪对我训教颇多,但在贵妃面前也是不说话的。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云上的梦
连载中香蕉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