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宣是在一所破庙里捡到林箫竹的。
雨幕如注,将天地连成混沌。潘宣拢紧湿透的衣襟,带着身边最久的、从小便服侍的小豆子匆匆躲进路旁的破庙。
“陛下,这里有人!”
小豆子的惊呼让潘宣心头一跳。顺着微弱的火光望去,神像后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单薄身影。雨水顺着残破的屋顶滴落,在那人身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居然还是一位姑娘……陛下,要不要换个地方?”
潘宣蹲下身,轻轻拨开覆在她脸上的湿发。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显露出来,眉如远山,唇无血色,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雨滴。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凝眸几秒,回过神来的潘宣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开脱下。
小豆子连忙上前阻止,“陛下!这下您会着凉的!”
潘宣顾不得别的,招呼道:“小豆子,去把旁边的那些干柴全部捡过来生堆火,快!”
尚带体温的披风,小心翼翼裹住那具发抖的身躯。潘宣望着地上躺着的林箫竹,心生心疼。这姑娘蜷缩着身子,一只手一直死死捂住另一只的手腕。但是因为姑娘的身子蜷缩得厉害,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见她一直抖、不停地发抖,嘴里一直发出浅浅的痛苦的呻吟。
她似乎受伤了。
潘宣试探着伸出手,想把那只手拿出来看一看。指尖刚触碰上,躺着的姑娘一下子睁开眼睛,跳起来后退一尺。大喘着气,警觉地盯着一脸震惊的潘宣。
“姑娘莫怕,我们也是突遇大雨被困在这里。见你浑身不适,看看你……你受伤了?”
这下潘宣终于看清了林箫竹手腕上的伤,捂住伤口的那只手上全是血,受伤的手的指尖鲜血欲滴。
林箫竹听完潘宣的话,仍未松下警觉,低头看见方才从自己身上滑落下去的披风。
“姑娘不怕。你过来,我帮你包扎伤口,好吗?”
潘宣伸出一只手,希望林箫竹放下警觉,走到他身边。
可林箫竹迟迟没有这么做,她不敢。她刚从敌窝里逃出来,她不敢确定面前这个人是好是坏。
潘宣看着林箫竹血流不止的手,焦急万分。取下自己腰间的长剑丢到林箫竹脚边说:“看姑娘身手,应该是习武之人。如果我要害你,你可以一剑杀了我。”
“……”
林箫竹颤颤巍巍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剑,依旧不放心地走到潘宣面前坐下,把剑放在的自己的身后。
潘宣欣慰一笑,轻柔地抬起林箫竹的手,细细检查。
“还好伤口不深。我这里带了些创伤用的药,涂上之后,应该能止血。不过等雨停了,还是得去看看郎中。”
“你呀,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受这种刀伤呢?”
“你家在哪儿?待会我们送你回家。”
喋喋不休的潘宣一边说一边为林箫竹上药,完毕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包住林箫竹的手腕。
林箫竹一直看着为自己包扎的潘宣,目不转睛。待他问道自己的家在哪儿时,她回答说:“我没有家……我是从西北山上逃出来的。”
“西北山?“潘宣抬起头来,“那个炼药人的巫山、坤晖山?”
“嗯。”
“难道他们把你抓起来——”
林箫竹打断潘宣的话,“我逃出来了。他们一路追我至此,不过,现在先追到我的几个人都死了,没有人知道我现在躲在这里。”
潘宣一时无言,只点了点头,低头检查林箫竹的伤口。血已止住,但皮肉仍翻着。他小心地放下她的袖子。
“好啦。但你千万要小心,别让伤口再裂开了。”
“多谢。”
潘宣低头去摸包袱,“对了,我这儿还剩了点粮——”
“你不怕我吗?”林箫竹突然问道。
潘宣抬眼,“为何怕你?”
“我从巫山来,你不怕是我杀人不眨眼的药人?”
“你吗?”潘宣正了正身体,仔细打量眼前瘦弱的姑娘,轻笑道,“若是真打起来,眼下的你可伤不了我一分。”
林箫竹别开视线,“……轻敌不是好习惯。”
潘宣眼里盛满笑意。
“那是因为信你,你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对吧?”
“……不知道。”
潘宣接着刚才未说完的话,从包袱里掏出仅剩了两块糕点。
“吃吧。饱足了力气伤口才痊愈得快,我哥哥告诉我的。”
林箫竹看着潘宣递过来的糕点,垂涎欲滴。理智与食欲在脑力打得不可开交,最后,食欲完胜。
“好吃吗?”
“……好吃。”
“等雨停,我带你回京,那里满大街都是好吃的,我带你吃个遍!”
“你要……带我走?”
“你不是无家可归吗?放心,京城我熟,我给你一个家。”
小豆子在屋后较干的地方把火生好了,出来叫潘宣他们进去烤火。小豆子高兴地从后面跳出来,刚要说话就撞上了刚走过来潘宣。以及,潘宣怀里抱着的林箫竹。
“陛下这是……”
“嘘——她睡着了。”
越过小豆子,潘宣抱着睡着的林箫竹坐到火堆旁,任由**的林箫竹躺在自己的怀里。
潘宣一直看着怀里的林箫竹,一旁的小豆子一直看着潘宣。
自己只是到后屋生了堆火,这两人就抱上了?
“陛下……您这是,终于要纳妃了吗?”
这下子,潘宣的眼睛终于从林箫竹身上移到了小豆子的脸上。
“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
小豆子噗嗤笑道:“要我说,这事还是可以的。你看你都二十了,至今未娶。先帝临走之前说这婚事就任由你自己定夺,你倒好,连女人都不接近。这终于有一个姑娘了,你倒是上点心啊。”
潘宣笑着摇摇头,“我的婚事连我自己都不上心,反倒你着急得很。怎么的?你想成亲了?”
小豆子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潘宣挑逗道,“我倒觉得你对清清姑娘挺有意思的。”
清清是潘宣宫里的丫鬟,生的可爱,做事也勤勤恳恳。小豆子一下子脸红了不晓得反驳什么。
潘宣反击成功,又说:“你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也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等哪一天你想好了,就来告诉我。”
“陛下……我一辈子都不成亲!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小豆子以为潘宣是要赶他走了,一时激动,音量也提了不少。潘宣赶忙打住,压着声音厉呵道:“干嘛!没看见人家姑娘在睡觉吗!”
潘宣应验了他的承诺,在京城给了林箫竹安定下来的家。彼时还差一段时日便可称霸天下的帝王,还只是纨绔的皇子,三天两头溜出皇宫,带林箫竹穿梭于天地间。
少年与少女日渐生情。林箫竹不懂什么门当户对、皇亲国戚,只晓得眼前的人待她很好,她也该以真心回报。
“箫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山坡上,夜风轻拂。万千孔明灯升腾而起,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林箫竹倚在潘宣肩头,望着山下灯火通明的都城,恍惚间觉得这繁华盛世都成了陪衬。
潘宣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林箫竹歪着头想了想,目光追随着一盏飘远的灯。
“我只想要一个家。”她轻声说,“这样,我就不必再漂泊无依了。”
话音未落,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发顶。潘宣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那这个愿望,就由我来帮你实现吧。”
少年第一次失约了,那个“家”未能应验,倒是给了林箫竹离开他的理由。
她攥着凉透指尖的密函,听城头钟磬声声撞碎暮色,终是怆然泪下。
原来说好的“直至白首不相离”,从来只她一人当真。
林箫竹猛地摇头,将回忆甩开。她擦干眼泪,起身锁上这间住了三年的屋子。虽然其中两年都在西北征战,但潘宣常来这里饮酒,处处都残留着他的气息。
铜锁咔哒一声扣上时,她盯着门上的对联出神。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林箫竹瞬间转身拔剑,寒光直指来人咽喉。
“你是谁?”林箫竹问。
斗笠下的邮差嬉皮笑脸地举手作投降状,“女侠饶命!初次见面,别拿剑指着人家嘛。”
“我问你是谁。”
林箫竹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剑尖又逼近一寸。
邮差有些失落,“好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京城的一个小小邮差。我听说姑娘要去西南,能不能带我一程?”
“不能。”很直接地拒绝了。
邮差没想到林箫竹决绝的这么快,脸上的笑容凝固,还有些尴尬。
“别介。姑娘你看,你武功这么高强,你就带我一程嘛。好不好?”
“不好。”
长剑归鞘,林箫竹转身就走。
“诶!姑娘,你等等我!”
邮差赶忙拿起放在地上的背篓一边喊着,一边追上林箫竹。
林箫竹走得不紧不慢,邮差也就悠悠闲闲地跟着她。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就一个人在说话。他说什么林箫竹都不搭理,问什么她也不会回答。
“哎呀姑娘,你就看我一眼嘛。或者你理我一下?你都不理我,我一个人说话好无趣啊。”邮差显得很失落,撇着嘴,希望林箫竹能给个回应。
果然,林箫竹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开口说话了。
“要跟着我的,是你。要自言自语的也是你,我有权利不回答你。而且,我们认识吗?”
这话逼得邮差哑口无言。他站在原地望着逐渐走远的林箫竹的背影,脸上的失落突然变成一抹不明目的的笑。
笑过以后又跑上去跟着林箫竹。
“诶,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林箫竹瞥他一眼,“林箫竹。”
“箫竹……”
邮差复念她的名字时,那一瞬间,林箫竹以为是潘宣在叫她。回过头去看时,只有一个不认识的戴着斗笠的邮差。
“为何……为何你们的声音……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