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4年4月,巴黎的春天来得比伦敦早许多。亚瑟·柯克兰走下马车时,一阵夹杂着花香的暖风拂过他的面颊。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伸手正了正深蓝色外套上的金质纽扣。
"柯克兰先生,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随行的年轻秘书紧张地递上一张烫金名片,"就在塞纳河左岸,与塔列朗先生的府邸仅一街之隔。"
亚瑟接过名片,指尖在凸起的法文字母上轻轻摩挲。十年了,自从1804年那次秘密任务后,他再未踏足巴黎。如今作为卡斯尔雷子爵的副手参加和平谈判,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石板都让他想起那个不该记住的人。
"告诉车夫,我要先去谈判会场看看。"亚瑟突然说。
马车穿过刚刚经历过战争的巴黎街道。虽然联军已经占领城市一个月,但街角的废墟仍清晰可见。亚瑟的目光扫过那些破损的墙面,上面残留的革命口号已经被新刷的白灰覆盖了一半。在杜伊勒里宫前,他的呼吸微微停滞——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见到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谈判会场设在路易十四时期建造的某座贵族府邸。亚瑟穿过挂满波旁王朝肖像的走廊时,听见前方会议室传来激烈的争论声。他放轻脚步,在门外停下。
"...法国必须接受边境恢复到1792年之前的状态,这是同盟国的共同立场。"一个带着浓重俄国口音的声音说道。
"我亲爱的涅谢尔罗迭伯爵,"一个亚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响起,"您似乎忘记了,现在坐在您面前的是代表法兰西的谈判代表,而不是战败的囚犯。"
亚瑟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那个声音——即使经过十年岁月,即使混杂在多种语言的嘈杂中,他也能立刻辨认出来。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塔列朗的得力助手,如今法国外交部的明日之星。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鎏金大门。
会议室里骤然安静。长桌尽头,穿着深紫色天鹅绒外套的弗朗西斯转过头来,他手中把玩的镀金钢笔在空中停顿了一秒。亚瑟看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后立刻覆上一层完美的外交式微笑。
"啊,英国代表终于赏光莅临了。"弗朗西斯站起身,夸张地行了一礼,"柯克兰先生,真是...久违了。"
亚瑟僵硬地点点头:"波诺弗瓦先生。"他刻意用了正式的称呼,仿佛他们只是初次见面的外交官,而非曾经在伦敦的雨夜和巴黎的阁楼里交换过体温的旧情人。
谈判持续到深夜。亚瑟发现弗朗西斯的政治手腕比十年前更加老练,他时而用幽默化解僵局,时而以尖锐的提问打乱对方节奏。当讨论到最关键的战败赔偿问题时,弗朗西斯突然转向亚瑟:
"英国一直以绅士风度自居,却要求一个刚刚经历二十多年战乱的国家支付天文数字的赔款?这难道就是贵国所谓的fair play?"
亚瑟迎上他的目光:"正因为法国在波拿巴的领导下给欧洲带来二十年的动荡,才更需要为和平付出代价。"
"代价?"弗朗西斯轻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怀表链上的小钥匙——亚瑟心头一震,那是他十年前送给对方的怀表钥匙,"那么英国在美洲和印度扩张的代价,又由谁来支付呢?"
谈判不欢而散。离开时,巴黎下起了细雨。亚瑟拒绝了马车,独自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转过一个街角时,他突然被人拉进一条幽暗的小巷。
"你还是老样子,喜欢在雨里散步。"弗朗西斯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亚瑟没有挣脱,但声音冷得像冰:"这是什么意思,波诺弗瓦先生?"
"十年不见,你就只会用姓氏称呼我了吗?"弗朗西斯的手指抚上亚瑟的领结,熟练地解开那个复杂的结,"还是说,英国绅士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更亲密的称呼?"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弗朗西斯金色的长发。亚瑟突然注意到他眼角新增的细纹和略显苍白的脸色——这些年他过得并不轻松。
"我们都有各自的立场。"亚瑟艰难地说,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注视对方微微张开的嘴唇。
"立场?"弗朗西斯突然冷笑,"当你在威灵顿的军队里为反法同盟效力时,可知道我在巴黎经历了什么?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统治,督政府的**,然后是波拿巴的独裁...我不得不像变色龙一样不断改变颜色,只为了活下来。"
亚瑟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想起了1804年那个绝望的夜晚,弗朗西斯匆匆赶来警告他拿破仑已经发现英国间谍的身份,他必须立刻离开巴黎。当时弗朗西斯眼中闪烁的恐惧与现在如出一辙。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亚瑟低声问。
弗朗西斯没有回答,而是将一个冰冷的金属物塞进亚瑟手中——那把怀表钥匙。"明天中午,圣日耳曼德佩教堂。"他快速耳语道,"我有重要情报,关于...波拿巴的。"
说完,他吻了吻亚瑟的嘴角,就像十年前常做的那样,然后消失在雨幕中。
亚瑟回到住处,在灯下仔细端详那把小小的钥匙。它依然锃亮如新,显然被主人经常把玩。他打开自己的怀表,内侧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A F, in tempus et aeternum"——给F,此时此刻与永恒。这是1803年他送给弗朗西斯的临别礼物,当时他们都没想到下一次见面会是在战场上对立的两方。
第二天,亚瑟提前一小时来到约定的教堂。这座罗马式建筑在正午阳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他选了最后一排长椅坐下,假装翻阅祈祷书。
弗朗西斯迟到了。当钟声敲响十二下时,侧门才轻轻打开。他今天穿着朴素的灰色外套,看起来像个普通市民。滑入亚瑟身边的长椅时,他递来一张折叠的纸条。
"波拿巴的支持者正在策划让他从厄尔巴岛回来,"弗朗西斯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塔列朗知道但默许了,他相信只有波拿巴再次失败,波旁王朝才能稳固。"
亚瑟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在背叛你的国家。"
"不,"弗朗西斯苦笑,"我是在拯救它免于另一场灾难。英国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欧洲不需要又一个战争狂人。"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弗朗西斯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亚瑟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冒着怎样的风险来见他。在间谍与外交官的身份之下,或许那个十年前爱过他的弗朗西斯从未真正消失。
"为什么是我?"亚瑟问。
弗朗西斯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手:"因为只有你会相信我。"
他们沉默地并肩坐了一会儿,就像无数个在伦敦的下午那样。最后亚瑟收起纸条,低声说:"我会把情报传回伦敦。但你必须小心,如果塔列朗怀疑你..."
"我知道风险。"弗朗西斯站起身,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亚瑟一眼,"值得庆幸的是,英国和法国终于不再是敌人了,至少在表面上。"
亚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把钥匙:"你的东西。"
弗朗西斯回头,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留着吧,mon cher。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它。"
三天后,谈判陷入僵局。俄国和普鲁士坚持要求更严苛的条款,而弗朗西斯代表法国寸步不让。亚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专业态度——每当弗朗西斯发言时,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手势。
第四天夜里,亚瑟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他警觉地放下正在书写的情报信,握住了藏在抽屉里的手枪。
"是我。"弗朗西斯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亚瑟打开门,弗朗西斯立刻闪身而入。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外套前襟沾着可疑的深色痕迹。
"你受伤了?"亚瑟闻到了血腥味。
"不是我的血。"弗朗西斯疲惫地坐下,"有人跟踪我,我不得不...处理掉他。"
亚瑟倒了一杯白兰地递给他:"塔列朗的人?"
"我不确定。"弗朗西斯一饮而尽,"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波拿巴的支持者已经准备好了船只,最快下个月他就会回到法国。"
亚瑟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拿破仑真的卷土重来,欧洲将再次陷入战火。他必须立刻通知伦敦。
"你需要离开巴黎,"他说,"去英国,我可以安排——"
"不。"弗朗西斯打断他,"我还有工作要完成。而且..."他苦笑一下,"一个法国外交官突然叛逃,只会加速战争的到来。"
他们沉默地对视。亚瑟突然意识到,弗朗西斯今晚来可能是诀别。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紧,十年前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该死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亚瑟突然爆发,"十年前也是,现在也是,明明可以安全离开,却非要选择最危险的路!"
弗朗西斯惊讶地看着他,随后眼中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你还在乎。"
"我当然在乎!"亚瑟抓住他的肩膀,"你以为我这些年——"
他的话被弗朗西斯的吻打断。这个吻带着白兰地的苦涩和血腥的铁锈味,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真实。当弗朗西斯的手指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时,亚瑟没有抗拒。
窗外,巴黎的钟声敲响了午夜。两个来自敌对国家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紧紧相拥,仿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