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夜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迷途”酒吧厚重的玻璃门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
门内,空气粘稠得如同隔夜的糖浆,劣质香水、汗液和酒精发酵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震耳欲聋的电子鼓点像重锤,一下下敲打着人的神经。
江临陷在卡座柔软的深红色皮革里,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凝结的水珠上划圈。
她刚下国际航班不到十二小时,时差带来的倦怠感像一件湿透的棉袄裹在身上。
一边的苏晚棠正陷在一群妆容明艳、笑声尖锐的女孩堆里,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手臂夸张地挥舞着。半个小时前,她还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天塌地陷,非江临立刻赶来不可。
一股被戏耍的倦怠感沉甸甸地掠过江临的眼底。她拿起手包,起身的动作利落得像撕开一张无用的废纸。
“诶,你这就走了,不再多玩会儿吗?”
苏晚棠的挽留声落远。
视线掠过喧嚣的舞池,却在吧台最深处、灯光几乎吝啬的角落猛地怔住。
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像沸腾油锅里一滴格格不入的冰水。
一个女孩,瘦得惊人。一件白白的T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嶙峋的肩胛骨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可见。不长不短的黑发垂落,像一道沉默的帘幕,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抿、毫无血色的下巴。
她的面前,散乱着几个被捏扁的廉价啤酒罐,还有半杯浑浊的威士忌。她整个人凝固在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里,与周遭的狂欢形成刺目的对比。
一种奇异的、近乎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攫住了江临。不是怜悯,是一种更原始的、被某种纯粹绝望吸引的震动。像在喧嚣的丛林里,骤然瞥见一只濒死却依然睁着漆黑眼瞳的小兽。
江临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目光随着距离的拉近扫得更仔细。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银光,在女孩低垂的颈间闪了一下。
江临的目光瞬间凝住。
那是一条细细的、旧得几乎失去光泽的银链。坠子是一个小小的、线条简洁的桥形金属片。
“虹江大桥!”
江临心头发紧。
那座横跨S市母亲河、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项目文件最顶端、亟待她妙手回春的庞然大物!
作为桥梁修复领域的佼佼者,她对这座桥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包括它当年通车时发行的限量纪念品——正是眼前这个坠子的模样!
这个女孩……和虹江桥有什么关系?是事故受害者家属?还是……?
强烈的好奇心,瞬间抹平了江临心头的厌烦和倦怠。
就在江临思索的瞬间,女孩猛地仰起头,灌下杯中最后一点浑浊的液体,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
她撑着吧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虚浮得像狂风中的芦苇。踉跄着朝门口方向挪动,没几步,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栽倒。
江临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她一步跨前,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女孩单薄得仿佛一折即断的上臂。触手的皮肤滚烫,带着细微的战栗,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
女孩被这外力稳住,反应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旋转的彩光恰好掠过她的脸。江临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是那样年轻。
眉眼干净得像初雪后的远山,轮廓清秀分明。
但此刻,这张年轻的脸庞被浓重的醉意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骨髓深处的疲惫与灰败笼罩。
那双眼睛……江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像两口被彻底抽干、连井壁都皲裂的深井,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荒芜与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荒芜最深处,江临捕捉到了一丝东西——一丝没有被彻底碾碎的、近乎固执的微光,像深埋地底的星火,微弱,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这矛盾的特质,让这张脸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的美感。
江临见过很多伤心的小孩,她们的忧愁往往都是暂时的,纯粹的。可面前这个女孩眼底匿藏的悲伤像是永远定格在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中,不再随时间流动。
女孩的目光涣散地落在江临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
“3000块,跟你做。”
冰冷的荒谬感瞬间裹住了江临。但更汹涌的,是心口被狠狠攥紧的窒息感。
她扶着女孩胳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不是抗拒,更像一种无意识的确认,确认这具单薄身体里那点微弱的星火是否真实。
女孩见江临没有回应,那点微弱的星火似乎闪烁了一下,极快地掠过一丝自嘲般的了然,随即被更深的、冰封般的漠然覆盖。
她猛地用力,狠狠甩开江临的手,动作带着些烦躁。
她不再看江临一眼,只是更加踉跄地、几乎是拖着自己残破的躯壳,朝着门外那片被雨水冲刷的、更深的夜色挪去。
一种混合着剧烈痛惜、无法解释的宿命感和一种强烈到让她自己都心惊的“不能就这样放手”的冲动,冲垮了江临所有的理性权衡。
她几乎没有思考,追了出去。
门外闷热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
江临几步追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从手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不由分说地塞进女孩潮湿的手心,声音因为心口的激荡而显得有些紧绷:
“这里有一万,你需要就……”
话音未落,女孩迷离的手一把拿过银行卡。
“成交。”
随之身体像是被彻底剪断了提线的木偶,不管不顾地倒了下来,正正地跌进江临及时张开的怀抱里。
滚烫的重量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丝干净的、属于年轻女孩的气息,沉沉地压在了江临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