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司承云见面那天,天上飘起零星的雪。云容身子弱,平素常在院中将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次赴约,月绯便只带着池鲤和陈莹二人,在沈攸的护送下,乘坐马车往林深处去。
“三里雾”坐落在幽密的竹林中,分明晌午时分,此处仍环境凄清,雾霭重重。清泉流过寒石,结出片片薄冰,几线细流自竿竿修竹间艰涩而出,行不过咫尺,即颓然凝绝。
月绯下车,仰头看那座寂然的建筑,恍惚间听到一段阴森荒凉的小曲,老鸦嘶嘎??的鸣啸夹杂其间,悄怆之意,就连她也无端打了个寒噤。
直到侍者自馆内走出,恭敬迎候,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月绯才肯相信此处并非山精鬼怪幻化的洞府。
她定了定神,吩咐沈攸等候在外,带池鲤、陈莹二人走入别馆,上二楼。
一行人在一扇隐蔽的小门处顿足,门上彩画与两边的墙壁融为一体,绘的是湘妃啼竹。
侍者低声对内禀报时,纸窗里泄出昏黄的光,袅袅清音入耳,月绯方知方才的曲调并非是她幻听。瑰诡的气氛,令月绯心中无端生出忌惮。
侍者在前,为她启门,暖意流出,月绯皱皱鼻子。待回过神,眼前景象令她瞳孔微缩。她见,玉山倾,人似雪。
一少年长发垂地,拥衾而坐,身后一展锦屏,屏上娥皇、女英袅袅婷婷,怀中佳人沉醉,罗裙染酒。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曲声稍歇,歌舞暂停。婀娜的伶人搁扇,朝月绯盈盈下拜,铺展的裙摆宛若落花朵朵。
太子容貌端华,风度弘雅,但当此时,他处一片绮靡之间,妖颜若玉,红绮如花。
他抬头看她那眼更是极尽矜贵与优雅,颊上虽有一层红潮,黑漆漆的眼睛却幽深莫测,宛若无底的潭水、北冥的深海。
月绯嵬然不动,不卑不亢地盯着他的眼睛,沉稳下拜,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初次相见即是如此情形,是敌是友,似乎很分明了。月绯心里微沉,与他交恶,本非她所愿。
两人视线相交,司承云面上霎时流露出玩味的神色。他莞尔一笑,放下手里的高足瓷杯。那杯子淡粉着青绿,恰如他怀中微醺的粉面佳人。
司承云温柔地抱起她,在人耳边低语:“好了,人来了。”
那女子顿时清醒不少,万般依恋地起身退去。
可先要与她交恶的,是他。司承云对待月绯实在不见多少善意,如此明显的下马威,乃至于“侮辱”,月绯如果看不出就是傻子了。
只不过这位皇太子殿下为显自己的风流浪荡,真是……过于做作了。
月绯不喜欢玩的太脏太烂的人,平白污了这么些女儿的清白。更确切的说,她对此十分厌恶。
月绯冷眼旁观,一声不响地看他施施然起身,他裹紧身上雪白的狐裘,拢住裸露的肩头,缓步走到月绯面前站定。
妖精。
真骚啊……
月绯面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上上下下,心里恶毒地咒骂他。
太子殿下有双极清亮的眸子,看人时微微下睨,说不出的散漫与轻放,他目光赤|裸|裸地看着她,好似在猜她的心里话。
月绯面无表情,淡然处之。
贱人。她心想。
司承云笑了,声调温柔而低沉,听来便是一个多情人。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搭上她的肩,道:“你就是我的太子妃?”
几乎下意识的,月绯立刻退后半步,恰到好处地与他隔开一个适当的距离。
月绯蹙眉,语气坚决地说:“不是。”
司承云露出个怅然若失的表情,但还是温和地微笑:“迟早的事罢了。”月绯没再反驳。
“若筠。”他呼唤。方才卧于他怀中的女子顺从地走过来。
她身上仅着一袭轻薄的素白纱衣,鬓边簪一朵纯白的茉莉,瑟瑟跪倒在月绯脚边,举起双手奉上一杯热茶,柔声细语地说:“若筠见过王姬,请您用茶。”
虽然是这样一个无限卑微顺从的姿态,但却是司承云对月绯的另一种无声挑衅。月绯垂目看这位名叫若筠的女子,又抬眸去瞧神情温煦的司承云。
月绯忽然想到,人与人之间,多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更有人,天生就要与她做敌人。
月绯的金瞳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司承云,她的手却按住若筠的腕,一寸寸将她奉上的茶往下压。
月绯道:“姑娘是太子殿下的人,这杯茶,我暂且受不起。”
若筠闻言,仰头去看司承云的眼色。司承云看月绯是个硬气的,若强逼她用茶只会自讨没趣儿,便摆手令若筠退下。
若筠起身,无声退去,月绯余光瞥见她纤弱的背影隐没在屏风与纱幔之后,若有所思。
“我听闻殿下忙于政务,偃州民变后连凯旋宴都无暇出席,想不到还是位风流人物,百忙之中亦不忘怜香惜玉。”
月绯说着话,忽然开始动手动脚,她朝司承云伸出手。
司承云下意识觉得这藩女极不可控,为防她对自己做出冲动不体面的事,正要侧身避开她。
却被她捏住了肩。
司承云肩头的狐裘又滑落下来。他内里穿着薄如蝉翼的一层轻容纱衣,那衣裳薄得能透出他里面粉白的好皮肉。
月绯低眉,瞧见了。他右边胸口有一颗殷红的痣,红得鲜艳,红得像要滴血。
她看了良久,久到他以为她要做什么。他站着不动,任她观摩细看,冷笑连连。
可惜了,月绯没怎么着他。
她看到他冰凉的笑意,再开口,语气竟然温温柔柔,
“太子殿下,您就这么浪吗?”
月绯说这话时,动作神态中全不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有的羞涩,戏谑揶揄之色不似作伪。
司承云被她惊了一瞬。
然而他很快调整过来,语气为此更加暧昧轻佻,“宵衣旰食确乎令人疲累,唯红袖添香别有趣味,漫漫长夜才不至过于难熬。若有王姬,想必更胜此类凡花俗艳。”
月绯不躲不避,仿佛未曾察觉他言语中的挑衅调戏,她微眯双眸,目光流连在他脸际,倏然一笑。
那情态实在称不上娇羞,反而有几分邪异。
这诡异的笑容使司承云觉察到,她身上衣物仍旧穿得严丝合缝,而自己差不多衣衫半褪了……
他荒谬地觉得自己是个“倡伎”,而她才是“恩客”。
所幸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公子如柳下惠般抬手帮他拢好了狐裘,确保不透进一丝凉风。
真是位“救风尘”的好人物。
她道,“殿下日后不要嫌我麻烦便好。”
忽的一阵促急的风声传来,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司承云特意避开她的视线,朝窗外观望良久,方侧首对她及其身后两人说:“天色不早,我该留你们用饭。”
月绯不屑自讨没趣,缓缓摇头,道:“既然天色不早,就不便继续打搅太子殿下了,我当早还家。”
司承云无奈笑笑:“是么,那太遗憾了。”
眼见司承云没有要亲自送月绯出门的意思,侍者很快上前,为她引路。月绯把拢在身前的斗篷拔至身后,提裙步下木梯。
外面雪势渐大,纷纷扬扬,如千万梨花飘。枯山薄雪间,唯其一抹红。
月绯从别馆中出来,才走了几步,便似有所感般匆匆回首,恰仰见司承云正独立于支摘窗边,垂眸下视。
月绯扬眉,与他隔雪相望。
那一眼仿若万年,年轻的少年少女们仿佛于冥冥中预见了未来的纠葛争斗。他们是命运既定的宿敌。
陈莹已然跑到马车旁,见月绯没跟上来,回身朝她招手,说:“姐姐快来呀!”
月绯闻言,扭头就走,她轻捷地登上马车,那一抹红也倏然消失于雪幕中。
车马辘辘之声响起,司承云仍站在那里,目送她远去。
“殿下以为此女如何?”一人拨开帘幕,缓步走出,在司承云身后站定。
司承云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