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十三年,瑶门,瑶山极巅。
天风凛冽,流云翻卷。
一座孤峰耸立在云海之上。
青灰峭壁间,嵌着一方古朴石室。
依着山壁悬出的栈道,在云雾里蜿蜒盘旋,直通至石室门前。
石门无声滑开。
少年云潋走了出来。
漆色长发束在金玉冠中,白霜色素绫广袖清雅内敛,衣襟上繁复的金绣云纹,衬得他侧颊精致如玉,气质清冽,不染尘埃。
那双浅色瞳眸透着清寂,正静静看向远处云海。
那里,浓雾弥漫,一片混沌。
是山下的尘世。
“来了。”
师父清虚子悄然出现在悬空石台上。
灰袍素净,乌木簪束发,清癯面容上皱纹深刻。
“东西都准备好了?”他声音沧桑平静。
“准备好了。”
少年回答。
悬在他腰间的古拙长剑正发出轻微低鸣。月白包袱斜挎在肩后,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盘缠和令牌的轮廓从包袱皮透出。
贴胸的衣襟处,还藏着一卷写满字的皮纸,看似普通,却紧贴着心口。
“名字都记下了吗?”
师父看着这个即将远行的弟子。
“记下了。”
云潋点头。
一整页的名单,整整上百名恶人的名字。
瑶门弟子,二十年磨一剑,每二十年便要派一人下山,除掉江湖中那些十恶不赦之徒,匡扶正道。
这一年的出山弟子,正是云潋。
清虚子看他的眼神更加深刻。
“这次下山,跟以往大不一样。”
他声音低沉,“这二十年,世间的污秽蔓延得比预想的还要快,恶人当道,横行无忌。”
“皇城之内,亦有暗流涌动,很不寻常。”
云潋抬眸看着师父,眼神微动。
他安静地等师父继续说下去。
“当今皇帝,处境凶险,恐怕有性命之忧。”
清虚子的目光从云潋身上移开,望向远方。
那里,云海翻腾,正缓缓吞没崖角,形成一个漩涡。
山风骤起,撩动他的衣袂,灰布道袍猎猎作响,他的袖口滑出一串黑檀木珠,嶙峋手指捻动着珠子,声音愈发凝重。
“这个祸根,不仅威胁皇帝,更动摇江山根基。祸乱的源头就在京城。你下山后,先去京城。”
“找到皇帝,助他化解此危局。”
“这是头等大事。至于皮纸上那些人,可伺机再除,不必急于一时。”
“是。”云潋没有多问。
清虚子精通推演卜算,即便久居深山,也能通晓世间万事。
师父既如此交代,他只需遵从便是。
无需多问。
清虚子凝视着眼前的弟子。
少年眉目清冽,站在云雾中的身姿挺拔如修竹,只是面庞过于沉静,狭长的浅琥珀色眼眸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
十八年的与世隔绝,十八年的勤修苦练,已将他养成了这般寡言淡薄的性子。
清虚子语气里多了些关切,“潋儿。”
“山下不比山中,人心难测,凡事都要多思量。”
云潋沉默片刻,回答依旧简短,“弟子明白。”
思量。
他会的。
他可以用掌法思量,用剑术思量,用自己所学的一切武功去思量。
在瑶门十八年,他学的是顶尖武功,读的是万千功法。
他对江湖每一门每一派的招式路数,都了如指掌。
但人心诡谲,世事无常,他却知之甚少。
那些弯弯绕绕,他不擅长,也嫌麻烦。
清虚子看着弟子那张过分年轻、近乎不通人情的淡漠脸庞,眼中忧色更深。
“潋儿,你性子内敛刚直,本是好事,只不过……”
清虚子话至一半,却不再说,化作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各人自有缘法……临行前,为师将《归元诀》最后一重招式传于你,务必记好了。”
云潋会意,轻轻退到石台边缘,让出了整片空地。
演示开始了。
道袍老者缓缓抬起手臂,灰布袍袖无风自鼓,腕间檀木珠流转着微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云潋目不转睛盯着清虚子,将他每一次气韵的流转,每一个关节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
朝霞映着他的脸庞。
低垂长睫下,那双琥珀眸专注得近乎出神。
很快,师父掌心虚含,如同拢住清风,完成了最后一式。
收掌那一刻,无形的内力在空中荡开。
风,犹如静止。
就连脚下云海也在虚空中凝滞。
天边,风云变幻,万丈朝霞洒落。
恰在这一刻,云潋落回石台中央。
他缓缓抬掌,月白广袖如流云舒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灵动飘逸。
他分毫不差地复现着师父的神韵,一招一式,皆是精髓。
石台边缘,灰衣老者凝望着这个爱徒。
少年动作利落流畅,金冠束紧的长发纹丝不乱,鬓角不见一滴汗珠。
老者满是皱纹的眼角漾开欣慰。
招式落定,云潋收掌静立。
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
内息像是枯木逢春一样,前所未有的澎湃起来,并沿着四肢百骸不停滋长。
他清晰感受到,这股力量不仅能对敌,更能滋养己身,甚至蕴藏着再生的潜能。
云潋趁热打铁,立刻盘坐吐纳。
《归元诀》乃瑶门秘法,一共八重境界。
前七重,云潋苦修了整整二十年,每一次突破都带来巨大蜕变。
却从未如这最后一重,让他产生如此脱胎换骨的感觉。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掌心,少年一贯淡漠的眼中,第一次,震颤得如此剧烈。
“孩子,恭喜你,圆满练成《归元诀》第八重。”
清虚子温和的声音响起,“此功法玄奥无穷,攻守兼备,甚至能疗伤续命,逆转生机。但千万要记住。”
“这是瑶门立世根基,不可滥用。否则,轻则功力倒退;重则折损寿命,根基尽毁。”
“那时,别说完成师门重托,连自保都难了。”
云潋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郑重。
对瑶门弟子而言,使命门规高于一切。
武功根基,更是立身之本。
他绝不能让这种后果发生。
“弟子记住了,绝不敢忘。”云潋朝清虚子深深一揖。
清虚子看着他,雪白长眉盛满了托付挂念。
“去吧,孩子。师父在瑶门……等你回来。”
云潋直起身,点头应了一声,转身便踏上了通往山下的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