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恼过后,周清忙不迭追上去。祁让已经走到了一辆皮卡车旁边,正回头等着何姐和小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十分在意小马。
周清不太了解这其中的缘由,默认几人是亲戚关系,而小马又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祁让自然护着他。
她调整好笑容,一改方才那副凌人气势,温温柔柔地问:“要不要在这儿吃个饭,我请客。”
“不用了。”祁让说:“回去吃吧。”
祁梦今早走的时候,说有个姐姐要来农场玩儿,还叮嘱他好好照顾。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很亲密。祁让觉着奇怪,她什么时候认了个姐姐。
“哪个姐姐?”他问。
祁梦说:“就是那个给我拍照的姐姐啊。”
周清的模样就这样突然闯进祁让脑子里,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原本想在家里等着的,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正好小马来了,便带着他来赶集,采买些东西。
没成想,她居然跟来了。
周清惯会看人脸色,但祁让总是冷着一张脸,叫人辨不了喜怒,偏偏她这时候有求于人,再想到自己刚才那副样子,难免会多虑。
心思百转千回,她轻声问:“这儿有没有卖羊蹄的?”
祁让猜不透她是个什么想法,摇了摇头。
周清没那么容易被敷衍,扬声对走来的何姐和小马说:“咱们去吃羊蹄好吗?”
闻言,何姐看向祁让,小马则是怯怯地看向周清。
周清立马意会,往前走了两步,笑吟吟说:“小马,去吃羊蹄吗?”
小马点点头,目光怯怯地又移开,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
周清自动把这理解为害怕。
因为小马的缘故,祁让再次妥协。一行人去吃了羊蹄,只是大家都沉默,氛围凝重。
周清几次开启话题,都无疾而终。她抢着付钱,没抢过,祁让那力气……
伸手一挡,周清死活扒拉不开。
回去的时候,三轮车被寄放在熟人那儿,祁让开着那辆皮卡载几人回家。
小马坐在前排,周清和何姐坐在后排。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祁让的侧脸线条更加冷峻,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得极紧。
他在专注的开车,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搭在车窗,风从外面吹进来,经由他,灌满整个车厢。
气氛安静的近乎诡异,周清越想越觉得应该重塑温柔可亲的形象,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她说:“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挺温柔的。”
气氛在她话音落的瞬间,诡异的愈加厉害。
漫长的十几秒后,何姐慢吞吞说:“哎,你瞧着是挺温柔的。”
瞧着?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夸,周清笑不出来。
何姐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周清脑子里很乱,窗外不断掠过的树影晃眼睛,她收回视线,回答道:“我是拍片子的。”
何姐没再回应,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清。周清异常敏锐,感觉触到一根禁忌的引线,脑子里突然炸开,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她下意识看向祁让,他还是那样子。
周清着急解释,“我是拍正经片子的。”
一如既往地安静……
周清坐直身体,语速快了些,“不是拍我,是我拍别人。”
祁让突然咳嗽了一声,像被呛到。
周清盯着他的侧颜,严肃道:“正经片子正经人,我是拍纪录片的!”
“正经导演!”
一秒,两秒,三秒……还是没人搭话。
周清面色发烫,暗暗嘀咕自己今天是被秦桉附身了,话都说不明白,越解释越糊涂。
瞄到一旁的何姐还愣着,她这才琢磨明白,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何姐估计不知道什么是纪录片导演。
皮卡开到院子侧后方的空地停着,周清下车后,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
她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千万不能再失了分寸,可话又说回来,祁让是最后的希望,是救命稻草,她没法儿不重视。
复职遥遥无期,寻找证据也毫无头绪,要是祁让对自己产生偏见,不同意拍摄,那就彻底无望了。
半个小时后,周清走出房间。
院子里空无一人,长桌上放着几顶草帽,不远处隐约有交谈声传来。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筛成细碎的金光,落在水泥地上晃动摇曳。
石榴花朵红得愈加热烈了,周清站在树下,目光穿过交错的枝丫,看见了祁让的身影。
他换了身衣服,灰白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远远看去,像大学生。
阳光、朝气蓬勃。
他头顶戴着草帽,看不清面容,只不时弯腰和小马交谈,腰线劲瘦。
周清戴上帽子,慢慢走近,看清他们是在搭架引蔓。
她的出现很快就引起了两人的注意,齐刷刷看来,又移开。
周清笑笑,刚要开口,祁让便说:“何姐不知道你是梦梦的朋友,待会儿把房费退给你 。”他手上动作不停,并不看周清,兀自这样说。
周清有点愣住,不过很快就调整好表情,“这怎么行,我不能在这儿白吃白喝啊,再说了,我又不是住一天两天。”
地上堆放了不少支架条,周清捡起一根,学着祁让的动作固定。
眼睛落在他手上,他手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有力量感的漂亮,手掌宽厚,指节粗长,凸起的骨节像精心雕刻出来的岩石棱角。
就是这双生了茧子的手,会雕刻,会修手机,现在又会干净利落的搭架子。
粗粝里藏着细致。
他动作太快,周清没看明白,却也不着急,慢慢等着他下一次重复。
祁让问:“你打算待多久?”
周清意味不明地说:“看情况吧,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一个星期?”
她自己也不知道。
祁让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周清看在眼里,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不方便吗?”
“没有,”祁让极快地看了周清一眼,“你……不工作吗?”
“导演嘛,工作比较自由。”周清这样说。
她看着祁让,期待他能再问点什么,哪怕是无关紧要的闲事也没关系,可等了半天,还是没动静。
心头的那点失落还没来得及铺展,她又有了另外的发现……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搭架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很慢很慢……
他在不动声色地教她。
这一发现令周清感到错愕,她不动声色地学起来,感觉到脸上附了一层细汗,整个人都被包裹起来了。
呼吸困难。
小马跑到何姐那儿去了。
周清以此为契机,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时也为了拍摄,她想了解他更多,知晓他的性情,洞悉他的人际关系,挖掘更多可能性。
“小马是你的亲戚?”她问。
祁让摇摇头,“邻居。”
这个答案很是出人意料,即使是邻居也不是一般的邻居,周清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我看你很在意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祁让不愿意多聊,转了话题,“太热了,你去休息吧。”
“我不热的。”
这话毫无可信度,周清说完,自己先尴尬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她问:“你平时看纪录片吗?”
祁让答:“看得少。”
“看得少是多少?看什么类型的?有特别喜欢的吗?”她问题一箩筐。
祁让挪动步子,走向架子的另一边,周清跟在他后面,势要得到一个答案。
这个时节的玉米已经有一米多高了,叶子扫在裸露的胳膊上,特别痒。
一挠就是一片红。
祁让突然放下支架条,大声招呼不远处的何姐和小马休息。
说罢,他就往回走。
周清面色一凛,叫他,“祁让。”
祁让顿住脚步,草帽遮了他的眉眼,他逆光而站,更加叫人看不清了。
夏蝉叫个不停,周清琢磨着说:“祁梦和我是朋友,你是祁梦的哥哥,那也就是我的朋友。”
她笑盈盈地,“我们俩也算有缘分,总能遇见。”
话说到这个份上,祁让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也明白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愠色是为何,他说:“电视上放什么纪录片我就看什么。”
“人物传记的纪录片你看过吗?”周清走到祁让跟前,碰了碰他胳膊,“我们边走边说吧。”
这一次,周清走到了最前面,脚下的田埂窄窄一条,上面长满了青草,让人不忍心踩踏。
祁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好像……看过。”
“谁的?”
“应该是个名人,具体是谁忘了。”
周清突然回眸一笑,很是灿烂,“你知道吗?其实人物传记的纪录片并不都是名人。”
她表情隐隐带了些兴奋,祁让看在眼里,仍旧是无动于衷。
他其实没明白眼前的女人为什么要说这些,说这些跟农场毫无关系的话题。
他听见她说:“纪录片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通过拍摄真人真事引发人们的思考,推动社会的关注……”
站在石榴树下时,周清谈到了自己,她说:“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拍摄风格,我特别喜欢记录一些微小的细节……”
“好比现在!”她摘下帽子,任由风把头发吹乱,然后睁大眼睛看着祁让,轻声说:“就现在。”
祁让不解,怔愣站着。
周清说:“就拍这一阵风,还有风里的蝉鸣,很美好。”
祁让点点头,抱着虽然不理解但尊重的心态。
他摘了帽子,放在长桌上,接着去洗手,水流声哗啦啦。
他听见周清说:“你能不能做我纪录片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