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东升,月白掩不住光芒,透过伞面落在蒲寻脸上。
一声轻唤,恍若于混沌撕开裂口,光至心灵,使他五感顿开。
回来了。
这是蒲寻清醒后的第一反应,然后他发现了自己右手握着的伞,以及……握着他右手的手。
不对,不光是右手,左手也被钳制住了。
蒲寻立即挣扎起来,挣扎时撞入一双含笑的眸子,那笑于他而言太过轻浮,配合少年此刻的动作,他实实在在地慌了。
然而,不等他说“放开我”,庙里的大师兄就走了出来,大声道:“放开他!”
“放开?明明是你们把他推出来送我的。”楼颉笑道,“若非我及时出手,他定要摔个好歹。此刻我将人接住了,你却让我放开?”
最后那下虽不是大师兄推的,但之前蒲寻倒在他身上,确实是他将人推开的,想来想去他也算推过蒲寻,故而有些心虚道:“我不是没拉住他吗!再说让你放开便放开,废话这么多!”
楼颉眉尾轻挑,很是意外道:“九年不见,大师兄倒变得比我还暴躁。”
一声“大师兄”嘲讽满满,他既不是和尚,也非真心尊敬大师兄,这么叫,当真是奇怪。
蒲寻察觉出不对劲,疑惑道:“九年不见?你是……”
“蒲寻哥哥,是我呀。”楼颉依旧没有松开蒲寻,只是弯了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话,“从前我与哥哥同榻而眠,哥哥还用手帕缚住我的手腕,怎么,如今全不认得了?”
蒲寻呼吸一滞,思绪百转千回。
楼颉还待再说些臊他的话,对面的大师兄听不下去了,鞋尖勾起地上的长刀,踢到半空,抓住之后直往楼颉的脖颈刺去。
楼颉灵活地躲开,道:“我竟不知,和尚也会杀人?”
一击不中,大师兄再次出击:“杀的就是你这种无耻之徒!”
蒲寻想要开口,忽觉腰间受力,须臾间连人带伞退到一旁,稳稳站住。
怎么回事?
他惊讶的已经不是楼颉突然出现,而是大师兄何时学会的功夫,他们为何要打起来?
何止蒲寻,破庙里的人都摸不着头脑,这又是哥哥,又是师兄,玩的哪一出?
楼颉并非将军打扮,众人只当他是谁家的小少爷跑来消遣,这在死城中很常见,那些什么王宫贵族最爱来此处“广发善心”,他们看看热闹便罢,真惹上了,怕是连这死城都待不下去。
看热闹总少不了几声吆喝,管他什么王宫贵族,上流的人来他们这种地方,心底可不就是藏着那点下流心思?不戳破则已,戳破了便无所顾忌,说不定还得谢谢替他扯了遮羞布的人呢。
“瞧瞧,好一出惊世骇俗三人行!”
“公子喜和尚,和尚逃,他追,和尚不逃,那还有什么劲儿?”
“哈哈哈哈!吃的就是一口辣,越辣越上头哇!”
“……”
污言秽语,越听越刺耳,偏偏刀刃碰不到楼颉,大师兄越打越恼,一气之下丢了长刀,只见他指尖凝起一缕金光,欲指向楼颉。
此时,蒲寻在一旁喊道:“师兄!”
大师兄视线微移,看见蒲寻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收了灵力。只可惜灵力虽收,手指却忘了撤回,楼颉身上的蛇察觉到危险,直接飞去咬住他。
“啊啊啊啊——”
大师兄叫得惨烈,手指在空中拼命甩,然而怎么甩也甩不开。
“可恶!暗器伤人!你这个……”
“无耻之徒?”楼颉慢悠悠地替他补全,上一刻还是笑着的,下一刻脸色骤变,“我再怎么无耻,也轮不到你来说教!”
顾不得方才瞧见的种种怪迹,蒲寻合上伞,跑到大师兄身边,伸手要替他拿开那条蛇,道:“师兄莫要乱动。”
“啊啊啊啊——你别、你别碰我!”大师兄甩得更凶了,“这蛇有毒!咬住了就不撒口,还特别疼!!!”
蒲寻岂能真的不管,只是他刚要去碰,那蛇就乖顺地游到了他手臂上,将他缠住。
蒲寻:“……”
楼颉从蒲寻身后绕过来,顺便一脚将大师兄踢倒在地。
蒲寻上前一步:“师兄——”
“别管他。”楼颉先将蛇引到自己手臂上,而后牵起蒲寻的左手,一寸寸掀开他的袖子,“来,让我看看。”
那手臂之上原是蛇行留下的白痕,此刻白痕消褪,化作一条犹如筋脉的银白蛇纹,自手肘蜿蜒至腕处,皮上可见,皮下亦存。
“这是什么?”蒲寻问道。
楼颉没有回答,眉头紧锁。
一问不得,也没时间再问了,大师兄在地上打滚惨叫,蒲寻忙过去将人扶起,强硬地掰开手掌看那被蛇咬过的手指。
倒没肿起来,但伤口发黑,且那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不一会儿,大师兄整只手掌呈现出了焦黑状,而触碰他的蒲寻,也因与他的接触而产生了灼烧痛感。
“走开!别碰我!”大师兄用力将他推开,“你走……走啊!!!”
这走向,把看热闹的人都看傻眼了,这下热闹也不看了,赶紧逃命吧!
大师兄再次倒在了地上,而蒲寻再要去扶他,楼颉抢先阻止:“你别碰。”
蒲寻哪里肯听,甩开他道:“你怎能如此害我师兄?”
楼颉不急不躁道:“我没想真的害他,只是给他个教训而已。”
放蛇把人咬成这样,只是给个教训?蒲寻气笑了。
“毒液未至心脉,一切皆可挽回。”楼颉拔出腰间的匕首,表情委屈,“不过既惹了你生气,我认错,再救他便是了。”
蒲寻见他拔出匕首,问道:“莫非要放毒血?”
楼颉道:“这毒一旦种下,若没有解药,莫说放血,就是连手臂一起剁了也无用。”
说罢,握住匕首,迅速抽离,一道血口在掌心绽开。楼颉眼都没眨,另一只手扼住大师兄的下巴,将自己的血灌入他喉中。
几声吞咽之后,大师兄停止了痛苦挣扎,手掌也恢复常色,毒竟立竿见影地退了。
蒲寻检查完松了口气,道:“师兄可还有不适?”
要说不适,躺在蒲寻怀里才是最大的不适,大师兄爬起来,红着一张脸瞪他:“你竟然……”
“我?”蒲寻面露疑色,“师兄,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我就不能任性一回啦?”大师兄急急打断道,“现在我是大师兄!我想怎么就怎么!谁也别管我!”
他哪有半分出家人的模样,蒲寻真怀疑眼前这个是不是大师兄。
大师兄的问题还没想明白,旁边又“哎哟”叫起了痛。
“你怎么了?”蒲寻问。
“手伤了。”楼颉一脸委屈,“为了救某人的师兄。”
大师兄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质问道:“你究竟是人是妖?”
对大师兄,楼颉就没了好脸色:“一口蛇毒就教你怀疑至此,当真是无知。”
大师兄道:“你那是普通蛇毒吗?”
“蛊毒。”楼颉懒得说谎,“行了吧!”
大师兄又道:“你是饲主?”
楼颉一副“你在说废话”的表情,懒得跟他说,继续把伤手递到蒲寻面前:“怎么办啊,还在流血。”
“包扎一下。”蒲寻说着开始在身上找可用的东西,无意翻起袖口,手臂上的蛇纹露出一截。
大师兄看见,抓住问:“这是什么?”虽是疑问,但他眼神笃定地看向楼颉,“你给他下了蛊!”
“……”楼颉脸上的嫌弃已经快兜不住了,“你有病吧,我会害他?”
蒲寻挣开大师兄的禁锢,对楼颉道:“你总得告诉我这是什么。”
楼颉抬起手臂,缠绕在上面的白蛇冲着蒲寻微微探头。
“它喜欢你,所以……”
“所以怎样?”
“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但它确实将你认做了主人。”楼颉撩起自己的右臂,上面有跟楼颉一样的蛇纹,“这个,明白了么?”
游历这些年,蒲寻遇到不少奇闻逸事,至于这次的“认主”,他还真想不明白。
他会跟一条蛇投缘?想想也太不可思议了。
“快帮我包扎吧,血快流干了。”楼颉道。
蒲寻“哦”了声,又要去摸身上。
“用这个。”
一块素帕塞进了手里,蒲寻怔住片刻,抬头去看楼颉。
“还是别用这个了,我舍不得。”楼颉从他手里抽回,换了条绣花的。
不明所以的大师兄在旁嗤笑,道:“怪不得无赖耍得那么溜,果真是脂粉堆里爬出来的。”
“谁说男人就不能用手帕了?”楼颉也笑,“你又怎知我的手帕都是女人送的?”
只有蒲寻笑不出来。
那块素帕分明是他的,却不是他要送给楼颉的,想必是楼颉当年离开国寺时私自带走了。
“小和尚你……不对,九年过去了,不能再叫小和尚了。”楼颉顿了顿,继续道,“法师大人,你说呢?”
蒲寻理他才怪,闷头包扎完将他放开,回到原处将伞拾起,道:“怎会在你手里?”
知他问的是伞,楼颉还开玩笑:“有缘分呗。”
蒲寻无奈道:“请你好好说话。”
楼颉瞬间正经:“进城时遇见了你其他的师兄。”
蒲寻道:“他们人呢?”
楼颉拍了下手掌,院外立刻涌进一群人。士兵开道,师兄们夹在中间,见到蒲寻和大师兄安好,几乎要哭出来。
“太好了,大师兄的病好了。”
“我们还以为……”
“别说丧气话,大师兄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
然而,面对师弟们的热情,如今的大师兄却反应平平,道:“没死成,放心吧。”
大师兄病好之后像是变了个人,蒲寻盯着他看了两眼,后者道:“别光看我,那个司马维,还有那什么马哥……”
马哥他们方才跑出院外就被楼颉的士兵堵了嘴,此刻一个个被五花大绑,阿裕将人押到楼颉面前,道:“殿下,抓住的这群流民怎么处置?”
“宵小之辈,留着有什么用?来人——”
楼颉发号施令的手正要挥起,蒲寻就将其握住,摁了下来:“且慢。”
要在以往,阿裕定要训斥冒犯殿下的人,可他在院外听到看到的一切告诉他:敢出声你就死定了。
“哦?”楼颉一动不动,随蒲寻握着自己,“法师大人有何赐教?”
蒲寻发现了自己的行为不当,松手道:“他们并未害过他人性命。”
“虽未害人,但打劫抢掠的事儿可不少干,干多了心就大了,心大胆子就大。”楼颉轻笑,“杀人,不过迟早罢了。”
蒲寻很不赞同:“如此算来,这城中一半都是罪人,剩下的一半,迟早也会被逼成罪人。而他们多是因为国破家亡才被驱逐至此,把他们逼上绝境的人,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审判他们?”
话音落,在场的全都倒吸了口凉气。
马哥那群人说完全不感动是假的,但现在是真的完全不敢动,凭你这个和尚跟那位殿下是什么关系,如此明着指责,他不恼羞成怒都算你的造化,别害得我们直接掉脑袋!
蒲寻的师兄们面色也不好,他们从前到哪个国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师弟更是比谁都会规避王权,一有不对劲就带着他们跑路,怎么今日这么疯了?
就连蒲寻自己都疑惑。
“遇祸避祸,才得安宁”,九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一直是这么做的。直到大师兄告诫他那句“一切皆有因果,何不回到起点,重寻自我”,他才有点要醒悟的意思。
可是……这醒悟得是不是有点太快?
不,这不是醒悟。
蒲寻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在迁怒,而且是仗着跟楼颉认识、相信楼颉定不会因他殃及他师兄们的迁怒。
想到这里,蒲寻更觉得自己不配做僧人了,他已俗不可耐到了自己都厌弃的地步。
他做好了被楼颉嘲讽唾弃的准备,可对方只是问:“你想救他们?”
“我……”蒲寻质问过自己,但再怎么质问,他也还是只有一个答案,“我想。”
楼颉一顿,道:“哪怕他们想害你?”
蒲寻道:“他们害我,我却不能害他们。”
“又是你那套佛祖论!”楼颉勉强维持着脸色,“你要爱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并非是人都值得被爱。”
蒲寻又道:“至少在他们犯下大错之前,我应该爱他们,更应该救他们。”
“那我呢?”楼颉看着蒲寻的眼睛问,“我也曾被逼上绝境。为了生存,我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这算不算犯下大错?这样的我是不是也值得被你爱?”
蒲寻忽然有些不敢直视楼颉的眼睛,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后的九年里,楼颉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楼颉继续道:“论不清的,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对对错错?不过是‘我想活着’,我就要扫除一切阻碍我求生的东西!为了自己,有什么错?”
“……”蒲寻渐渐沉默。
一旁的大师兄见状冲过来,捏住他的肩膀摇晃,道:“你不要被他洗脑了!‘为了求生只能牺牲别人’是邪魔歪道用来推卸罪责的借口!你不是!你要走正道的!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我是要走正道的?”蒲寻喃喃自语,“我是出家人,我是要走正道的……”
大师兄欣喜地点头:“对!记住了!你要走正道!”
楼颉推开他:“可笑!正道就是要否定所有不拥护你的人?你走你的道,何苦通过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
大师兄被驳得直跺脚:“你——”
“人生在世,若是为了不相干的人断送性命,那才真是白活了。”楼颉拉住蒲寻的手,劝道,“哥哥,听我的,这正道不必走,这和尚也不必再当!”
大师兄再次被楼颉的发言震惊:“你竟敢劝僧人还俗?你这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楼颉阴阳怪气道:“为何就劈我了呢?原来‘天’‘雷’走的都不是正道吗?劈我一个凡人?就算我做错事了,怎么就不能原谅我、渡化我呢?未免太不正道了吧?”
大师兄:“你你你——”
蒲寻的那点沉默彻底被搅散:“好了!不要再吵了!”他无暇想旁的,指着那些被绑住的人问,“楼颉,你可不可以放过他们?”
楼颉不置可否。
蒲寻提醒道:“他们此刻并没有妨碍你的生存。”
“放过他们也无不可。”楼颉缓缓道,“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赞同你。蒲寻,我早晚会让你明白,你选择的那条路,根本走不到最后。”
规定和尚还俗了才能谈恋爱,可我写和尚是为了让他还俗的吗?
蒲寻:我一个和尚是非谈恋爱不可吗?
楼颉:我和哥哥这一世就是纯兄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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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术兰囚梦(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