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院中有一株长势不算茂密的桂花树,冠上一簇开着正旺,重绥踮脚采撷,宽大的衣袖随着抬高的手缓缓垂落,露出暖玉似的臂腕,明日是八月十五,采些桂花做桂花糕甚好。余墨进门时,她只当作平常,忽闻余墨求娶之言,暗暗道这毛头小子,几日便按捺不住了。
重绥知道如何言行便能让他知难而退,收回皓手,转眸之间,已有一股忧愁涌上面庞,颤颤道:“余郎君既瞧不上我,又何苦来羞辱我?”说罢,掩面轻泣。
余墨不知是何由头竟让她作此感想,忙俯首作揖赔罪,急切道:“我不曾如此想过呀,我是想女郎嫁给我,何来羞辱一说?”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你问我可愿嫁给你,你是觉得我从那种地方出来,从未将我当作正经人家对待是吗?还是说你觉得纳一个妾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重绥泪如雨下,双目透着不甘与绝望,字字锥入余墨之心。
余墨没想到此举引她大恸,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妥,想起自己悄悄在外为她布置的婚房,竟真有些看不清当时的自己是想娶她还是纳她了。
重绥见他面目怔怔,想必是戳中了他的心思,止住痛哭,轻拭眼下,哭过的双眸显得尤为明亮。
余墨盯着眼前之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往日的跳脱与善言,此时竟说不出反驳之言,正欲出言安慰,不料面前人轻笑一声,伸手抚向他的面庞,淡淡嗓音道出惊天之语:“余郎君,与其做您的妾,不如努努力做您主子的妾。”
“你、你、你......”余墨语塞,撇开她靠近的纤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重绥,她是这样的人?
余墨到底是习武之人,重绥被他甩倒在地,手擦到了踩实的泥地,她一时剧痛难忍,起不来身。
本来看到她不小心被自己甩倒在地,余墨本着内心想法还是要去搀扶她,不承想她不领情,挣开他的双手。
重绥拒绝他的帮助,知晓此刻就应趁势而进,就算倒在地上,比余墨矮了身形,重绥依旧如上位者似的瞧向余墨,“您不会不知道是谁救奴家回来的吧?怎么?余郎君竟敢觊觎主子的女人?”
“不知好歹!痴心妄想!王爷永远都不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说罢,余墨愤然离去。
重绥望着他的背影,挑眉戏谑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只是眼下,余郎君敢让王爷知道您对奴家的心思吗?”
余墨头闻言也不回的离开,面上不显,心中悲切,他近二十年来唯一看上的的女郎竟是如此面目,他看走了眼。
至于王爷知不知晓,恐怕在他刚踏入郁家铺子之时,王爷就已经知晓了。
只是他确实不能让王爷知晓自己对郁重绥有过其他的心思。
重绥见他破门而去,想要支起臂膀起身,才发现不是手心被擦伤的痛让她起不来身,而是她方才手臂直直地撑在地上,以至于脱臼使不上力。
不过幸好,今日是周大夫来给碗兄换药的日子,等他来了顺便给自己的胳膊医治一下。
重绥用另一只手撑着起身,去东厢房外的石桌旁坐下,不知怎地,这一连七八天,碗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或许不叫睡,叫昏迷,从来都叫不醒他。往常余墨一来,若他醒着,早就来到院中坐在石凳上坐着,想来这会子他正在昏迷中。
等周大夫来后,双手抻住她的手臂一拧,重绥扭着眉头挨过霎时间的痛后,手臂就能活动如常。
“你这幸而不严重,用不着夹板,但一旬之内最好不要用左手干活,以防重新出臼,到时诊金和药费可得翻上几番了。”周大夫眯着眼摸摸胡须道。
重绥是感激他的,笑道:“周大夫不愧是医骨世家出来的,只是我阿兄为何用了你的药后,总是沉睡着?”
周大夫“哼哼”道:“睡着总比醒着喊痛好,已经见好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能自己走路的话,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不过要想恢复如初,少不了三个月。”
重绥闻言喜出望外,王二碗全靠一身武功吃饭,若能恢复如初,她心中自是欣喜。
从余墨进门找重绥时,徐南就在堂屋门后瞧着他们的举动,如今又听到重绥与周大夫的话,徐南搞不懂重绥回到郁家的所作所为,更不知晓照此下去,何时才能完成王爷的大计。
徐南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走向里屋。
余墨蔫头耷脑地从后门进入元王府,重绥的脸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有温柔的、嬉笑的、挑衅的、绝望的、痛苦的,最终汇聚成眼中流着心死的泪,面上却温柔地挑衅他道:“努努力做你主子的妾。”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余力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适才他弟弟从郁家回来就这副灰败模样,很难不令他多想些。
“没什么,就是在想王爷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郁家女娘会入王爷法眼吗?”余墨小声道。
“你!”余力睁大眼眸,望了望四周,拿手指着弟弟的胸口,咬着后牙怒其不争道:“私下议论主子该当何罪知不知道?怎么?你看上了郁家女郎,女郎却没看上你?”
“当然没有!只是在郁家听了一些郁家女郎对王爷的相思之情罢了,那女郎长得好看,我怜惜些也是人之常情。”余墨低头垂眸不愿暴露他对郁重绥的爱恋。
王爷终究是救过她,说不定对她真有些什么想法和打算,余墨一时后怕,惊出一身冷汗,他竟被一女子迷昏了头脑,实属不该。
“哼,那女郎深陷泥泞,王爷救她不过是一时心软,竟叫她生出些攀龙附凤的念头,她那样的的身世,配与你我都是高攀了。不必多想,过些日子她就能认清现实了。”余力不屑道。
余墨苦笑:“是吗?希望如此罢。”她可没有看得上自己。
余力想了一下,竟真不知道王爷是如何救郁家女娘的,他只知道王爷叫他去外面买身衣裳回来,后面的事他到是真不知晓了。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非此事。
“明日是八月十五,宫内一年一办的中秋家宴在即,你进宫朝见的官服可收拾妥当了?明晚可得打起精神,不要殿前失仪,辱了王爷的脸面。”余力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一向不苟的脸上露出几分傲气的神容。
他兄二人为亲王府典军,位居正五品上,自是要伴亲王身侧,护卫亲王。
“这是自然。”余墨晃了晃脑袋,极力地想把郁重绥从脑中抹去,“我得再回去看看有什么遗漏没有,阿兄你自便吧。”
“欸,跑得够快的。”余力笑笑。
中秋当日,宗棐忱与宗序让随着他们敬爱的父皇的母后,和他们叫得上名的数十个庶母,以及文武百官共登高台祭拜月神。
礼官口中的祭词响彻四方。
妃嫔跪于右,百官跪于左,圣上居于正前,虔诚地聆听祭词。
宗棐忱与宗序让位于百官之首,轻易地察觉到今日的圣上格外欣悦。
“你说父皇今日因何龙颜大悦?弟弟。”宗序让目不斜视,口中之言却悄然传到右侧宗棐忱的耳中。
“父皇高兴,我们做儿臣的跟着高兴便好,何必想那么多,叫父皇听到反而不悦。”宗棐忱神情穆然。
“呵呵,你还是如此无趣,今日若不关系到你我,有好戏可看呐。”
“皇兄便好好祈祷着不干系你我罢。”宗棐忱轻嗤一声,不受其扰。
圣上宗其霄年过不惑,瞧起来却像刚过而立之年,身着庄重肃穆的大裘冕,周身却萦绕着谦逊儒雅之气。
待礼官吟唱完冗长的祭词后,宗其霄回身面朝百官与妃嫔,他的声音与他周身气质浑然一体,语调平和舒缓,慢斯条里又透着沉稳。
“维神历二十载,朕谨以舞乐牲醴之仪,致祭于月神,祈施天元之气,以养乾坤。”
“祈施天元之气,以养乾坤。”四下万人叩拜以和。
“古人曰顺变以求绥宁,朕年岁渐长,皇子亦长,太子之位不定,社稷不稳,朕心不安。”宗其霄从鼻中叹出一口气,面上忧心忡忡。
周遭耳语不断,却心照不宣地跪下喊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宗其霄欣慰一笑,“汝等不必惶恐,快快请起。”说罢,以眼神示意姜敬英。
姜敬英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从袖中拿出一明黄圣诏。
“圣上有旨——”尖锐的嗓音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众人皆跪,无一人知晓皇帝是何用意,往日不是没有人谏议过立太子,却都被圣上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今日竟就直接立太子昭告天下了。
中书省内官员更是疑惑万分,他们秉承皇帝旨意起草诏书,却从未起草过立太子的诏书,谁能入主东宫,不仅是皇帝的家事,更是国事,圣上竟是自己一人独断了决策权。
他们心中有所不满却不敢当众质疑。
宗棐忱与宗序让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罕见的不是敌视,而是平静。
“朕子伯菘,天资粹美......”姜敬英不正常的腔调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入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