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主,该起身了。”点绛颇为无奈的扯着竹惑的被子。不过很可惜,点绛一个弱女子比不得竹惑这个修炼了几千年的老蛇力气大,不管怎么用力扯,被子依然纹丝不动的盖在竹惑身上。
“好。”或许是点绛的毅力感动了竹惑,竹惑大发慈悲回了个有气无力的字。
“今天您真的不可以赖床。”点绛说着又伸手要去抓竹惑的被子。
该用什么方式才能成功让庭主乖乖起床呢?这几乎成为点绛每日必思考的一个难题。
“来了什么大人物不成?”竹惑躲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眼睛半睁不睁的看向点绛。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日子到了,秋岁和忆游已在外面候着。”
“哦,这么快啊。”竹惑毫不介意点绛话中的暗讽,慢悠悠坐起,对她扯了扯嘴角,“其实……”
竹惑还想说什么,然而才刚起了个头,点绛就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恭敬却更显强硬:“您不要说多余的话。我先去外面等您,您洗漱好了再出来。”
说完点绛就行礼出去了,没再给竹惑说话的机会。
竹惑知道她生气了。
“就不能装装傻嘛,这孩子真倔。”竹惑看了眼被轻轻关上的门,爬起穿衣服去了。
片刻后,竹惑推门而出。
“走吧。”
“是。”三人齐声答道。
南山顶。
竹惑倚着一棵歪脖子树,摇着团扇,眉头紧蹙。
不远处,点绛三人呈三角形站定,在地上画着各自的阵符。过了一刻左右,三人完成了各自的部分。
“庭主,好了,快过来吧。”忆游朝竹惑招手。
竹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盘腿坐在她们三个中央,闭目凝神。待竹惑气息稳定,点绛三人拿出随身小刀划开掌心,将血滴在画好的阵符上。血液循着阵符的轨迹流淌,扩散,将三个阵符连接,形成一个阵法。
丹红的光从阵中溢出,是时候了。
秋岁和忆游开始吟咒,点绛则引着血向竹惑汇聚而去。竹惑缓缓放出被她压制在体内的灰色死气,
这灰色死气便是凭证,是竹惑身为将死之人的凭证。
两刻过后,竹惑周身泛起鲜艳的血色光点,吞噬着泄出的死气。
看到这一幕,点绛三人松了口气,退出法阵,坐到歪脖树下为竹惑护法。
尽管这个阵法已经设过五六次,但三个人还是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有哪出错对竹惑造成反噬。
“希望这次也能顺利。”点绛看着阵法中心的人,
“说什么呢,肯定会顺利的!你说是吧,秋岁。”忆游一巴掌拍在点绛背上,然后揽过秋岁,三颗脑袋紧紧凑在一起。
点绛对忆游翻白眼。秋岁瞧着两人的互动,点点头,温柔笑着。
三个本毫无关系甚至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姑娘,因为竹惑联系到一起。她们现在是竹惑的左膀右臂,是满庭芳的中流砥柱,同时也是她们自己。她们不再迷茫,不再孤单,不再势单力薄、无所依靠。她们有竹惑,有满庭芳,有她们彼此。
能这么无所顾忌地笑真好啊。
若换做从前,若换做从前……
点绛想起了那一天,她与她初次相见。
点绛本为商贾人家的婢女。那商贾遭人陷害以致破产,无奈下举家迁去别地,点绛是商贾夫人的陪嫁丫鬟所以也被一同带上。一行人来到了个小地方,那商贾想东山再起,可命运偏要捉弄他,多次生意失败,他负债累累。仇家、债主又日日上门寻衅滋事,面对多方压迫,商贾一家走向了死路。那些债主为挽回损失,瓜分了商贾仅存的家产并将点绛和其他奴仆发卖。
点绛因着有几分姿色,瞬间成为奴隶市场上的抢手货。也不知贩子是太看得起点绛还是太看得起他自己的手段,见有利可图,他不断抬高卖价。颜色颇好又身娇体软的奴隶在这个灰色地带数量不多却也不乏,更何况点绛看着温驯实则性子极野,买回去也不知能消遣多久。那些个精明的贵人看透了这种把戏,不愿花这份闲钱,普通人又买不起,久而久之,点绛就无人问津了。贩子怒极常拿点绛出气,用鞭子,用棍子或者直接拳脚相加。
在那段阴暗的时间,点绛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奴隶市场的出口,那里有一枝冒头的花。距离太远了,她分辨不清是什么花,只能看到几点鹅黄,但她觉得,那小小的花肯定很美。因为啊,它们把这灰暗狭小的绝境空出了一块,填入了温暖。
点绛每日被拉到这里来,看到那幼小的鹅黄,她心里就多了一日希望,多存了一日念想。她日复一日的看着花,看着它们从苞芽到伸展花瓣,眼看着花就要盛开了,点绛被卖了。为挽回损失,贩子把点绛卖给了一个出价较高的老头做媳妇。点绛想挣扎,想逃跑,可她太久没吃饱饭了,被困在笼子里太久了,曾经的那份锐气被消磨了。
她攥紧拳,许久未修剪的指甲刺破薄皮,混进肉里,渗出两滴血。
疼,好疼。点绛松开拳,怔怔的看着手心里殷红的月牙。那痛感真实又虚无,仿佛是从被禁锢许久的麻木灵魂深处攀爬出来,透过那细小的口子在无声地不断嘶喊叫嚣。有什么用呢?别喊了,没人听得见。所以最后,她什么也没做,她妥协了,认命了。在踏出奴隶市场时,刺目的光迫使点绛眯起了眼,但她还是看到了,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那抹鹅黄。
原来是迎春啊,春天到了,我还有春天吗?
点绛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纯澈,耀眼。她还来不及感受这份短暂的美好,就被一旁的咒骂打破。
“该死的!真晦气!这破地方装什么清雅养这些没用的花,就该早点砍了!”老头一把折断勾了他巾帽的花枝,扔在地上,用脚碾着。
鹅黄的花变得污浊,破败不堪,枝条也碎成两段。
点绛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是清雅,但她能看见,她看见这个买了她的老头脏了她的希望。
“咚!”
点绛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回过神来那老头已经满头是血的倒在了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四周的人愣在原地,点绛僵在原地。
“杀,杀人了,杀人了!”
“杀人了!快去报官!”
“快,谁去抓住那个女人!?”
听到这句话,沸腾的人群安静了,慷慨激昂的正义豪词变成“互相谦让”的窃窃私语。
“你去,你力气大,她一个女人奈何不了你的。”
“那你怎么不去?!那枷锁可是嵌了铁的!”
“谁去?谁想死谁去,反正我不去。”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女人不成?”
“那你上啊。光说有什么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站在人群中间的点绛笑了。她不去理会围起来的一圈又一圈的人,慢慢举起枷锁一步一步向前走,人们带着各色的表情一步一步向两边退。
“妖女!她是个妖女!”
“没错,她肯定是施了什么术才,才……”点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便瞬间闭嘴了。
才什么呢?你倒是说啊,怎么还结巴了?妖女?真可笑啊。
他们给她套上的囚具,现在成了他们惊惧的凶器。他们能料到会有这一天吗?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贪生怕死,自以为是、欺软怕硬……人居然有这么多的劣根,不管是在上的还是位下的,皆是如此。
点绛大大方方的走出人群,可是要走到哪里去呢?既没有银两,又无熟识之人。她想着一死了之。活着?她当然想活着,就像那些人一样,也只需要像那些人一样。可她连那样都做不到,她现在可是个杀人犯,还是畏罪潜逃的杀人犯,哪里有她的容身之所。她踱到河边,然后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你想不想死得有价值一点?”男人问她。
“?”
“跟我来。”男人长得俊俏,笑起来也是清朗的,很好看,跟那些人不一样。
点绛不解,但还是跟那个男人走了。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从下午一直到月上梢头,还是一直在走,没有停歇。点绛很渴很累,可她不敢提出要求,她怕再次失去方向,她不知前路如何,可目前除了相信这个男人她别无他法。
再次淌过两条河之后,男人在一片蒲公英地前停下来。
“你带人来这干吗?”一个女声自不远处传来。
“感应到你在这。”男人的语气依旧温和,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点绛有些好奇,不过也来不及好奇,男人应声后回头示意点绛跟上。
两人来到这块地里唯一的树前。在树下,点绛看到……一只通体火红的五尾狐狸。
“你好,我叫狐析。”狐狸说着化成了一个姑娘。点绛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觉得即使是贺春楼的花魁也比不得她半分。
“你好,我叫阿秀。”点绛毫不胆怯地回道。
“你可以救我的朋友。”狐析开门见山。
“嗯?”
“他没告诉你?”狐析乜了眼男人。
男人挠着后脑勺尴尬笑了笑。
之后,狐析把她带到了一个镇子上,介绍了秋岁给她认识。狐析说,再找到一个人就可以开始了。
再然后,点绛就过上了一周除了吃就是睡的闲散日子。可她反倒更加不安了。
死得有价值?怎样算有价值?三个救一个哪来的价值?用卑下的换尊贵的就算是有价值吗?在这些人眼里,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算吗?
第三个人也没让狐析等很久。十三天后,忆游来了。因为经历相似,所以三个姑娘格外惺惺相惜,很快就打成一片。
又一周后,三个女孩在蒲公英地里站成一排。
和那天晚上不同,这一次,在那棵树下,点绛看到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
“去画。”狐析没作多余的解释,用眼神示意男人。
男人嘟囔着,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画的便是这个阵法。狐析和那个男人为她们展示了如何施术,出了问题如何补救。
“此后,每三年的今天你们都依此为她换一次血。还有,我的事你们要对她保密。”
“是。”
一直至今。
看着竹惑,看到围绕着她的那团灰色所剩无几,点绛安了心。
得以活下来,还衣食无忧,点绛对此毫无怨言。
“我会报恩。”当初竹惑醒后这么对她们三个说。
听到这句话,点绛心里多了亏欠。
竹惑待她们极好,有什么好的总会想着她们,有什么事也总会护着她们。也许最初她对狐析、对竹惑还有怨念,但现在她心甘情愿。她本就是该死之人,是竹惑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全部价值就在于能帮竹惑续命,若连这个都做不到了,那她就真的失去意义了。
点绛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竹惑告诉她,告诉她们,她们不该为她而活。竹惑从不限制她们的去留,即便她们握着她的命。竹惑不看重自己的生死,甚至一心盼着她们离开。
尤其是在杨黎丘走后。
当初竹惑建了满庭芳,教她们习字、练武、请师傅传授她们技艺。两年多的时间,她们四个人就已名满京城,满庭芳也逐渐扩大。在她们风头正劲的时候,竹惑却带着点绛她们三个来到了南山镇。在那里,点绛见到了杨黎丘,她知道了竹惑的过往,也知道了他就是竹惑的愁。
与杨黎丘相处的那段时间,点绛察觉到杨黎丘对竹惑并非无情,可他们之间似乎隔了层什么,谁都破不开。最后杨黎丘大概是守不住了,选择了逃避。
他的举动让竹惑以为是自己用过去把他逼得太紧,困得太死了,于是竹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很久。她出来的那一天点绛以为她是想通了,没想到,她决绝的赶她们走,甚至想关了满庭芳。
“庭主,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跟着你?”
“为了狐析的命令,她让你们帮我续命不是吗?现在我不需要了。”
“……若我说不是呢?”
“无论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
“庭主,你贯会架谎凿空,我不信你。但我希望你信我一次。我不是石头,秋岁和忆游也不是,你待我们如何,有心的都看得见,将心比心,我们也不能对不起你。我们不走,不是因为狐析大人的命令,也不是害怕以后日子不好过,我们全因自愿,心悦诚服。”
这之后,竹惑恢复了从前,至少在表面上。她把所有事都处理得很妥帖,为人温和,一颦一笑皆惑人心弦,可她没有感情。
点绛不想看到她这样。点绛想该是时候回报竹惑了。
在一个偶然之下,点绛遇到一个隐逸的游医,他告诉点绛重现失忆者内心最深刻的场景,刺激他的大脑便能唤回他丢失的记忆。知此,点绛旁敲侧击的从竹惑那套话,知道了一千年前那件事的细节。她也知道了竹惑有怎样的想法。既然竹惑犹豫,那她就来帮她做。
杨黎丘回到南山镇那天,她找来秋岁和忆游,瞒着竹惑布下这个局。可前日她想诱骗杨黎丘入局,却突然发现他失了踪迹,她顿时慌了,还是秋岁找上了狐析问了情况。狐析只跟她们说计划照旧。
点绛心里忐忑还是照做了。只是她没想到,当初计划好的山匪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族,她们根本敌不过,可杨黎丘还没出现,她要撑到他来,她不能让竹惑再次失望。直到倒地的镇民越来越多,点绛心里盛满了愧疚,她觉得既然是她们三个犯的错,当然要由她们三个来补,只是没想到……
点绛被刺穿胸膛坠落在地时,她看着竹惑奔过来,她朝竹惑抬起手,想和竹惑说话,还有好多话没跟她说呢。你不要哭啊,为了我们这些早该死了的人,不值当。以后可不能再赖床了,你总想赶我们走这下可以如愿了,就是不知道你和他能不能重归旧好,真遗憾,本来还想为你们布置婚堂的……
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不过,或许真的是上天有灵,她的魂没有收归地府,而是附到了一只鸟身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能凭着感觉飞,拼尽全力,终于,她赶上了,长啼一声。
竹惑抬头看着那只鸟飞过。
你看到了吗?你可以安心了。
我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
果然,你会成为最美的新娘。
好嘞,竹惑篇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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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